“他们是爬树专家了,”朋友不以为然地说,“成天见他们在公园里爬树,你不是都不管吗?”
“公园里那两棵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公园里的树,从小树时,就一堆孩子拉着枝子荡秋千,一路玩,一路爬,长成现在那么大的树,那树早习惯了被人爬,孩子也都习惯了爬那棵树,当然不一样。”朋友的太太一边说,一边过去把那两个孩子拉回来,“树也有灵性啊!你们懂吗?这叫有神!”
提到有神,记不记得曾来家住的薰仪,她有一阵子专门研究布袋戏,成天往戏班子跑。
“研究这么久的布袋戏,有什么心得?”有一天,爸爸问她。
“有有有!就是布袋戏偶跟人一样,要常玩!”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问。
“意思是,你要以对真人的态度,来待那些木偶;你要常玩它、常逗它,它才会高兴。”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老师,你相信吗?几个布袋戏偶挂在那儿,你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谁常被玩,谁又总是被冷落。”
“常被玩的大概看来比较旧。”爸爸不以为然地说。
“常被玩的比较有神。”她说。
再给你说个故事:
大学时,爸爸上国画大师黄君璧老师的课。
黄老师在教桌上一张张检视学生的作品,常常看到一半,抬起头,伸出手:“把你的毛笔拿来给我。”
学生就赶紧回座位拿毛笔。
“把剪刀递给我。”黄老师又一伸手。
大家就知道,老师要修理毛笔了。
天哪!一支日本制的“长流”毛笔,要花掉学生十天的饭钱,黄老师居然用剪刀狠狠地剪去了笔尖的细毛。
“你的笔太新,点不出好的‘苔点’(山水画中通常点在岩石和树皮上的小黑点)。我帮你做旧。”黄老师一边剪、一边说。又叹口气:
“唉!新笔容易得,老笔不容易得啊!真正好用的笔,还是得跟你几年之后,才成啊!”
“才成什么呢?”有一次爸爸问。
“有神!”黄老师大声地回答。
我们常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这“神”,可能是“神来之笔”,因为“熟”,而生的“巧”。
这“神”也可能是一种气质,在自然间流露的神韵。
但是换个角度想,神不也可能来自那被读破的“万卷书”,和被我们用过千百遍的“笔”吗?
看看书柜里的书,笔筒里的笔,那里面是不是印了我们的手印?染了我们的汗渍?藏了我们的岁月?
爸爸盯着书架看,想起常弹的琴、常爬的树、常用的笔和常玩的木偶。
那些书是不是也因为我常翻、常读,伴我食,随我眠,而有了神?抑或,它们还只是一本本冷冷的书,没有生命,早被遗忘?
爸爸也想,有一天,爸爸把这些书留给你,你会不会在上面读到爸爸的眉批,看到爸爸的“神”?还有,你会不会也读那些书,把你的神灌到其中。
正因此,今天晚上,当爸爸走进你的房间时,会突然问你:“你的书里有神吗?”
真实的艺术
他住在大统舱式的老屋里,搜藏各种古旧的机器,写豪放不羁的打油诗,还用街上捡到的废物,拼造了照相机、洗衣机和“电椅”……
他似乎生活在想象的世界,却有着最真实的生活!
在纽约苏荷区有位兼修古董的中国艺术家,某日把一个由好几块碎片复原的瓷瓶送回古董店,出门时不小心绊了一跤,将那瓶子又摔成了十几片,他不慌不忙地将碎片连碴儿都不漏地捡起来,照样修理得毫无破绽地送回古董店。
这个艺术家就是夏阳。
今天下午,我带你到苏荷区拜访夏阳,相信你一定被他那大统舱式的老屋、五花八门的收藏、千奇百怪的发明和豪放不羁的打油诗所吸引。
我们看到夏阳如何用运货的推车,改装成上下电动的画椅;把电话、收音机、录音机、幻灯机,乃至控制画架升降的开关全部装在上面,使他能够坐在椅子上呼风唤雨。
我们也看到夏阳如何将木板和纸盒涂上黑墨,制成观景式的照相机,拍出效果绝佳的照片,更看到他以杠杆和帮浦原理制成的简易洗衣机。而那些东西的材料,居然多半是街上捡来的废弃物。无怪走出夏阳的家,你笑说好像进了迪斯尼乐园“明日世界”(Epcot Center)里的想象世界,简直太奇妙了!问题是,那是一个想象的世界吗?
实在说,他比什么世界都真实。
那是一位坚持理想的艺术家与现实环境奋斗的世界。那里的一桌一椅,都是攀爬艺术顶峰者留下的血汗足迹。
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鱼缸里,养的是一块钱一打、原本用来钓大鱼的小鱼。虽然那些鱼一点也不华丽,但在艺术家的眼中,却能从平凡中见到真趣。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炉子,是可以进博物馆的老古董,可是他为我们烧水沏出来的茶,却是上好的乌龙。
在那看似简陋之中,他有着最精致的一面。对比他,这世上许多豪富人家,不是在数十万一条的红龙和数千元一两的茗茶间,却有着最粗俗的精神生活吗?
所以我说,夏阳在他破旧的小屋中,呈现给我们一个最真实而感性的世界。我们何尝不能说,他呈现的世界与凡·高、高更的世界一样伟大。
是的,在人类的历史上,真正享有不朽名声的艺术家是极少数的,却有着无数有理想、有抱负,甚至宁死不屈的艺术家,像是战场上捐躯的无名英雄一般,执着前进。
记得吗?当我临走时,问夏阳在纽约二十年的岁月,觉得如何,有没有什么遗憾。
他说:“很好!”
当我问他的人生哲学时,他笑答:“题目太大了!只觉得我们要为中国做的,实在太多!”
让我们咀嚼他的语言,并用他那真真实实的生活,来检讨一下自己,扪心自问:“我们有没有生活得比他更真?”
最后的堡垒
他们可以一站一站地败退,但是到那最后的堡垒时,就算下面仍有退路,也要坚决与那堡垒共存亡。
昨天晚上菲司来上课的时候,又是“空手到”,连半张作业也交不出来,而且在我为别的学生改作业时,她还不断打哈欠,真是失礼极了!但是下课的时候,她对我讲了一番耐人寻味的话,使我一扫心中的不快。
她说:“自从到房地产公司做事,每天一大早就开车带着客户看房子,往往要忙到天黑,回家还得整理房地产的资料,实在是筋疲力尽,没有能力继续学画。可是想想,如果把这已经从事四五年的唯一嗜好放弃,我的人生还有什么呢?所以告诉自己,无论多忙多累,绝不停止学画,就算拿不出作业,看看别人的也好!”
这使我想起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的一段话。当时北方的金人入侵中原,宋室南渡,兵荒马乱之际,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突然奉命独自到湖州去上任。临行时李清照问她的丈夫,如果情势不好该怎么办。赵明诚回答:“跟着大家逃难,非不得已的时候,先抛弃辎重,其次丢掉衣被,再次将画籍卷轴放弃,甚至古器物也可以扔。唯有所谓宗器,绝不能失去,宁可自己背着、抱着,与身共存亡。”
每当我看到这一段,都觉得赵明诚未免有大男人沙文主义,把收藏看得比妻子的命还重要。但是又想,如果换成赵明诚本人,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抉择。这是因为在他心中,“宗器”是绝不可失去的。仿佛作战时,在许多军人的心里,都有自己最后的堡垒,他们可以一站一站地败退,但是到那最后的堡垒时,就算下面仍有退路,也坚决与那堡垒共存亡。
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这么一件宝物,或这么一个堡垒,在平常或许并不显明,唯有紧要的关头,才突出它无可动摇的地位。
在你的心中,可有这么一处,永远维护着,固守着,绝不退让?
寻求宁静与自由
如果问我自己最后的堡垒是什么,我想应该是宁静与自由。
现实环境中充满杂讯,我常觉得如果要创作,先得聆听自己脑中与心里的声音。我在家很少听音乐,尽量留给自己宁静的空间。而所谓的自由,指的是心灵上的自在。例如上周,我行程很满,原本周日该彻底休息,却接下假日的工作,结果表现不好,身体也疲惫不堪。之后自我检讨,觉得该休息时就得休息。我们如果连保留给自己的领土都捐出去,就真丧失了最后的堡垒。
也有人声称最后的堡垒是家人,但我看到很多人言行不一。假日还在外地奔波,小孩跟着菲佣长大。
最后的堡垒需要用心守护与经营。不在外面“舍”的人,很难在家里“得”。
尊敬大地
攀在篱墙上的黄瓜须蔓,虽然已经干枯,仍然紧紧地缠绕着,为了下一代的绵衍,即使在死后,也不放弃自己的责任……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爱到屋后的园圃去吗?那并非由于它是我挖土施肥活动筋骨的地方,更不是因为它能提供我们半年所需的蔬菜,而是由于它充满教训!
从小,我就爱种菜,也自自然然地学会了尊敬土地、尊敬自然,我觉得没有土地,就长不出植物;没有植物,鸟兽就难以生存;没有鸟兽,食肉类的动物便无法存在。所以这世上的每一种生物,都是由土地养育的。
一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如果能常常光着脚,站在土地上,让我们的脚心,像植物般吸取泥土的精华,感受那大地的脉动,会有益健康。因为在人类史上,穿鞋只是晚近的事,我们绝大多数的祖先,都是日夜与土地赤裸裸接触的。
所以你常看见我赤脚在园中穿梭。我仔细观察每一棵植物的消长,由其中仿佛听到自然的律动与大地的呼吸,更由其中得到许多启示。
今早,黄瓜藤就给我极大的触动,我先是发现上个星期才开花结蒂的小黄瓜不见了,经过寻找,才知道原来它已经改变了位置,落到瓜藤的下方,且成为一根大黄瓜。
最令我惊讶的是,那一整棵瓜藤,和它原来攀爬的小树,居然都改变了原先的样子——
小树的枝子因为黄瓜的重量而下垂,瓜藤随着倾斜,新的叶子为了追求阳光而向上发展,在黄瓜的四周则长出许多须蔓,紧紧地攀住树枝。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那看来纤细的须蔓,竟然非常坚韧。尽管小树枝倾斜得近乎垂直而不易攀附,它们还能一枝又一枝地伸出,紧紧缠住不放,使那比初生时大上百倍的黄瓜,能够安然成长。
那许多须蔓,有些已经因为苍老而完全干枯,但是当我试着拉动它们的时候,竟仍然坚持而强有力地“不松脱”。
生命多伟大啊!它的尊贵与光辉,是不仅为今生而存在,且为下一代的绵衍而支撑,甚至在死后,都不放下自己的责任。
同样,每一个生命的成长,都不是它单独的事情,就像那个黄瓜,从土地萌芽,孕育出它的母体,攀上篱墙,再转到旁边的小树上。而后在开花时,用它艳黄的花瓣吸引蜂蝶虫媒,再于受孕后,在母株极力维护下,一日日成长……
孩子!当我们晚餐的盘中有着鲜嫩的凉拌黄瓜时,请别忘了谢谢种黄瓜的人、谢谢土地、谢谢篱墙、谢谢蜂蝶,谢谢牺牲自己、至死不谢的须蔓,也谢谢那棵曾被压弯的小树吧!
大山?大水?大感慨
我有位朋友是个“虔诚”的无神论者。我问他,这样的观念会不会让生命显得很没意义。他说每次感觉茫然时,就去爬山,因为当他登上山顶时,放眼壮阔的景象,心里会不禁赞叹:“上帝啊!”他说:“虽然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是大自然总能给我近乎宗教的感觉。”
见识过大山大水,感觉自我的渺小,尊敬大地之心就会自然产生。像我去西藏时,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看到大自然的壮阔,那种感动与敬畏是难以言喻的。
但下山之后怎么办?生活在城市里,只有小花小草的感触。我很佩服我老爸。他可以养两只螳螂,种一些菜,就有足够的灵感写出一大本《杀手正传》。而我,还是得爬到山巅上,才能体会“尊敬大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