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爱丁堡做学生的时候,我们曾组织了一个七八人互相钻研、共同进步的学习小组,互相学着做论文。有一回,其中一个人说,这样好的论文是否可以发表?另外一个人反对说,这样的东西不能出版。大家于是就根据这个人的主张,约定四十岁以前不出东西,因为我们必须对我们的问世之作有确切的把握,而这在四十岁之前是办不到的。
孔子说:“四十而不惑。”我是坚决地遵守着这个约定的。我的第一部书出版时正值四十一岁。虽然现在日本连中学生都可以出杂志,但我觉得还是禁止为好。
第三,谈一谈东西社会的差异。
东洋的社会,立足于道德基础之上,而西洋则不同,他们的社会是建筑在金钱之上的。换言之,在东洋,人与人之间关系是道德关系,而在西洋则是金钱关系。在东洋,我们注重的是名分。
试想一下,在封建时代,当领主对家臣说:“你必须服从我”,而家臣反问“为什么”的时候的情形。那时,领主会很简单地回答道:“根据名分,我是你的主人。”如果家臣又问:“是什么样的名分?”领主又会回答道:“是大义名分。”
然而在现在的日本,暴发户对工人说:“你必须服从我!”如果工人反问:
“为什么?”那时暴发户将回答:“是依据名分。”可如果工人再追问:“根据什么名分?”暴发户将回答:“是金钱名分。”(指金钱关系、财产等级所导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不是大义名分。可是在美国,名分完全以金钱为基础,在东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神圣的道德关系,夫妻、父子、君臣都是天伦关系,而在美国,人与人之间只是利害关系,人们之间的关系建筑在金钱的基础之上。
而东洋社会则建立在“亲亲尊尊”这样的两个基础之上,也就是Affectionand Hero—worship(社会之爱和英雄崇拜)。我们热爱父母双亲,所以我们服从他们,而我们所以服从比我们杰出的人,是因为他在人格、智德等方面值得我们尊敬。学者同车夫相比,所以比车夫更值得尊敬,是因为学者从事的是脑力劳动。比较艰苦,而车夫从事的是体力劳动,不像脑力劳动者所从事的那样高难。所以,他所受到的尊敬,自然要低得多。假如有这么一个社会,让车夫坐车,而让学者拉车,尊敬车夫而鄙视学者,那么,这社会还成其为社会吗?
现在的中国就有这样的趋势,我们或许当车夫更合算。
如果金钱成为社会的基础,那么,社会就有堕落到这种状态的危险。
《中庸》上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如同上面所讲的那样,我们服从父母是因为我们热爱父母;我们服从贤者,是因为我们尊敬贤者,这就是东洋社会的基础。诸位来听我的这个讲演,是因为诸位有尊贤之心,尽管我实在没有这样的资格。
下面谈谈政治。
关于政治,我以为可以分为三阶段。政治的构成是以保护人民的安宁为目的的,在它的初期,文化尚不发达,人民愚昧无知,同小孩相似。那时候为了保证社会的秩序和安宁,换言之,就是针对少数人做坏事,该采取怎样的措施?为此统治者说:“你们不得做坏事,如果做坏事,就要受到神的惩罚。”在中国,这种政治方式被叫做“神道设教”。这便是初期的政治。
帝政时期的欧洲是通过基督教来统治人民的。但是,随着文艺复兴运动的兴起,人民日渐觉醒,不再信神了,相应的也就不怕神灵的惩罚了。因此,欧洲的统治阶级,尤其是普鲁士国王,便实行警察统治,依靠警察来保障社会的安宁和秩序。也就是说,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所行的是强权政治。最近的欧洲大战,就是这种强权政治的结果。这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英国伟大的思想家卡莱尔就说:“欧洲社会是混乱加上警察”(即警察统治的无政府社会)。他的意思就是说,欧洲政治如果放弃强权,第二天就会乱作一团。
因此,怎样摆脱强权政治,就是战后欧洲所面临的重大问题。
然而,在我们东洋,我们既没有那样的对神的恐惧,也没有对警察的恐惧。那么我们怕什么呢?因为怕什么才维持了我们社会的秩序呢?那就是良心!
那就是廉耻和道德观念!正因为忌讳这个,我们才不干非礼之事。在中国,归还借的钱,并非因为怕律师,也不是怕法院的追究,不还所借之钱,对自己来说是一种耻辱。是因此而还钱而非为别的。我服从中国的天子并非出于害怕,而是出于尊敬,也就是说,我们遵守的是三纲五常,一旦有了这个,就不用警察了。当然,在中国也并非满街圣人,人人君子,坏人还是有的,所以警察也还是要的。
我只是说,一般的纠纷,依据礼义廉耻就可以解决,所以警察用不着那么多。在这一点上,是值得欧洲人好好学习的,而我们则没有向他们学习的必要。
最后,也就是第五,讲讲东西文明的差异。
关于这个,我们得首先考虑一下文明的意思。所谓文明,就是美和聪慧。
然而欧洲文明是把制作更好的机器作为自己的目的,而东洋则把教育出更好的人作为自己的目的,这就是东洋文明和西洋文明的差别。常有人说,欧洲文明是物质文明,其实欧洲文明是比物质文明还要次的机械文明。虽然,罗马时代的文明是物质文明,但现在的欧洲文明则是纯粹的机械文明,而没有精神的东西。
举个例子说明一下,比如写东西,西洋人使用打字机,这样,我们所有的表现美的手法,就难以发挥出来。
再一个就是在西洋,连招呼自己家的佣人都用电铃。而在东洋,则这样做(打一个手势)马上就可以叫来佣人,而这样做要好得多。在日本,现在也开始采用西洋的机械文明了,要想从明天开始就矫正它是困难的,但是应该考虑到他们的文明是错误的,我们有必要在一边采用他们的文明的同时,一边要加以修改。如果说,现在无法排除已经从他们那儿学来的机械文明,那么,就不要再增加了。
最后,为了在东京向诸位道别,我还想再说一两句。我在日本所作的讲演中,对日本颇加赞扬,这是我的真正公正的评价,但是一些外国论者歪曲说是对日本人的讨好。实际上我根本没讲讨好日本人的话,如果说讨好,也没有必要讨好日本人,要讨好毋宁讨好中国人,应该拍袁世凯、曹锟的马屁,那样的话,至今我不是大总统也是总理大臣了。因此说我讨好日本人纯粹是诬蔑。我赞扬了日本,因为赞扬也就相应地希望诸位把日本建设得更好。我常说日本人实在是了不起的国民,对于这样赞誉,诸君应该了解到诸位的责任更加重大。
在孔子的书里有这样一句话,叫“责备贤者”。它的意思就是高尚的人,领导社会的人,站在社会前列的人,应负有更大的责任。诸位是社会的指导者,因此诸位不要忘记你们身上负有比一般人更重大的责任。
一般的人,即使做了坏事也无什么大害,而有教养的人,引人注目的人,也就是像诸位这样的人,如果做了坏事,那就将给社会带来非常恶劣的影响。我留了这样的辫子,不是出于个人的喜好,而是出于对满洲朝廷的忠节而保留的。
切望诸君不要有负于我对日本的称赞,做一个高尚的人。
“复兴文化,旦旦生光”——在复旦大学的演讲
李政道
整个科学的发展与全人类的文化是分不开的,在西方是如此,在中国也是如此。
可是科学的发展在西方与中国并不完全一样。在西方,尤其是如果把希腊文化也算作西方文化的话,可以说,近代西方科学的发展和古希腊有更密切的联系。古希腊时也和现代的想法基本相似,即觉得要了解宇宙的构造,就追问最后的元素是什么。大的物质是由小的元素构成的,小的元素是由更小的粒子构造的,所以是从大到小,小到更小。这个观念是古希腊时就有的(Atom就是希腊字),一直到近代。可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略有不同。我们是从开始就感觉到,微观的元素与宏观的天体是分不开的,所以中国人从开始就把五行与天体联系起来。五行的一个很原始的看法,那就是金、木、水、火、土。
可是在很早的时候,中国就有相当重要的科学观察结果,在全世界恐怕最早的即是超新星的观察。全世界最早的有关新星的记录,是甲骨文,原件在台湾“中央研究院”。Nova这个名词是中国人定的,这是在公元前1300年,是全世界最早的记录。世界上最早最全面的超新星记录,是在宋朝1054年发现的。
中国很早的时候就有科学的仪器。这是商朝的悬机,大概是玉做成的。把它的中间架在一个架子上,当中一头对北极,而天是在转的,北极是不动的,因此这个星体正好是北斗。张衡的浑天仪是自动的,它有水源来推动,用齿轮的方法,自己会动,整个是自动的。第谷·布赖的观天仪器是1598年,张衡是125年,之间相差了1400多年。
可是紧跟着从明末清初开始,中国科学下降了。这个望远镜(指伽利略使用的1642年时的望远镜图片)是在17世纪初,即明末清初时做成的。在西方,望远镜是帮助文艺复兴的第一步,它是崭新的科学仪器。我们没有跟上这一步。第二步,西方抓住了基础物理和应用物理的关系。在19世纪,经过法拉第的试验,麦克斯韦在1864年创建了电磁理论概念,即把磁生电、电动生磁这两个现象完全用精密的麦克斯韦方程组表示出来。此后很快就产生了19世纪末的发电机、电动马达,一直到20世纪的电报、电视、雷达,所有的现代通讯设备都是从这两个东西里出来的,因为经过麦克斯韦电磁学说,所有的总关键都抓住了。一切与电、磁有关的东西都是受麦克斯韦方程组规律控制的。
从迈克尔逊和莫利的实验就产生了相对论,从普朗克的公式就产生了量子力学。到了1925年,整个基础科学的了解被人们完全操纵住了,之间还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到了1950年初,原子结构、分子物理、原子核能、半导体、超导体、计算机,这些20世纪的文化都已产生了。
如果没有量子力学,没有相对论,就没有20世纪的文化。再过了20年,70年代末,80年代初,这些理论已达到顶点。回顾以上一段科学史,可知基础科学、应用科学与我们的物质文化的关系是何等紧紧相扣、不可分割。我们现在正处在20世纪末,当我们面向21世纪时,不禁要问,什么是21世纪的科学文明呢?
什么是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呢?这是今天我要讲的主要问题。
中国从商朝到汉朝,科学文明一直是走在前列的,为什么到明末清初(17世纪)中国的科学却落后了,文艺复兴完全在西方发展?道理之一是在物理上、在科学上。我们觉得所有的物质的动因、它的原理是由一些很基本、很简单的理论操纵的,我们能找出这些原理,就可以知道一切东西的原理,如19世纪的电磁理论和20世纪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18世纪很难了解19世纪的文化,在19世纪根本无法想象20世纪的文化。同样,我们20世纪也很难猜测到21世纪的科学文化是什么。所以我提出,如何恢复中华民族在科技界的地位。在19世纪前,无疑中国是处于领导地位,今天不是。这里的主题至少有两个,第一个是要了解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的机制关系;第二个是当我们展望21世纪时,我们必须要了解当代科学的大问题,了解了这些大问题,才有可能突破,其他问题才迎刃而解。了解当代的大问题对于了解21世纪的科学发展无疑是有帮助的,当然,这只是猜测。
当代的科学大问题,可以与19世纪末相当的大问题,在宇宙学里有两个:
一个是类星体,一个是暗物质;粒子物质学里有两个:一个是对称破缺,一个是不可见夸克。若能了解这些问题,将对21世纪的科学发展产生重大作用。
我先来解释宇宙学里的大问题。类星体是什么,新星忽然一下子亮度超过太阳1至10万倍。超新星又比新星亮1至10万倍,寿命从几天到1至2年。类星体更厉害,其亮度是1000个银河系的亮度总和,而每个银河系里有1000亿个太阳,每个太阳几乎可以生存100亿年。那么,什么东西产生类星体能量?核能是普通的太阳能,它与核能之比相当于核与油灯之比。我们尚不知道其能量来自何处。我们宇宙里至少有100万个类星体,其中仔细研究了近1000个。我们宇宙间有一种我们尚不了解的发能方式,它远远超过核能,远远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下面谈一下暗物质。所谓看得见的物质是指用光学、红外、放射等手段,即凡是用仪器能推出有能量的物质。然而,我们发现,在银河系里,有个叫作星系群的圆球,里面有20个像银河系那样的星体,通过研究整个星系群里每个星云的运动可以推出地心引力,从地心引力里求出来,就发现在星系群里,有3/4的物质是我们看不见的,这就是暗物质。暗物质有很高的能量产生,有相当的普遍性。但我们不知道其原因何在,来源如何。以上两个就是当代天体研究上的大问题。
我们了解的理论,如量子色动力学、爱因斯坦的普遍相对论,所有这些理论有17个参数,都是对称出来的,可是在我们的宇宙里,对称的量子数是不守恒的。其中第一个重要发现就是宇称不守恒,现在还有不少东西不守恒。这就很奇怪,我们的很多理论是根据对称产生的,可是为什么我们的世界又是不对称的,这是非常奇怪的。那么是否我们相信对称就是错误的呢?不然,我们有很充分的实验证据表明,我们这个宇宙、我们这个世界是不对称的,这两个是非常奇怪的现象。这表明现有的全部知识是很不全面的,一定另外有一个力,这个力是推翻对称的。这个力是什么?我们不了解,它的存在我们知道。现在我们认为,真空在里面起作用。真空与以太不同,它是洛伦兹不变的,可它有很复杂的性质,真空很可能是可以变化,如果我们了解了不对称的来源,很可能我们可以了解质量的来源,包括暗物质。
第二个谜即看不见的夸克。所有的强子、核子是由夸克来的,有强作用。
所有的强子都是由夸克构造的,但单独的夸克是看不见的,从来没有人看见过,这也是很稀奇的。但若你据此说夸克观念是错误的,那就不然。我们有充分的实验证据表明夸克是不存在的。我们知道其质量不大,但就是看不见。所以,为什么一切强作用的物质是由夸克组成,而为何夸克又看不见,这是当代的一个很大的奇怪的事情。
现在我们猜不到21世纪的文化是什么,就如同在19世纪我们猜不到20世纪的文化将是怎样一样。同样,若我们真能激发真空的话,很可能我们对宇宙的了解要远远超过20世纪。将来的历史会写上: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把微观的世界和宏观的世界用科学的方法联结起来。
最后送给复旦青年两句话:复兴文化,旦旦生光。
我的治学经历与体会——在华中理工大学的讲演
杨振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