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基本知识上的突破是不常有的事情。我们也可以了解,为什么历史上学术的进展只靠很少数的人关键性的发现。
在今天,王阳明的思想还在继续地支配着一些中国读书人的头脑。因为这个文化背景,中国学生大都偏向于理论而轻视实验,偏向于抽象的思维而不愿动手。中国学生往往念功课成绩很好,考试都得近一百分,但是面临着需要主意的研究工作时,就常常不知所措了。
在这方面,我有个人的经验为证。我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到美国大学念物理的时候,起先以为只要很“用功”,什么都遵照老师的指导,就可以一帆风顺了,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一开始做研究便马上发现不能光靠教师,需要自己做主张出主意。当时因为事先没有准备,不知吃了多少苦。最使我彷徨恐慌的,是当时的惟一办法——以埋头读书应付一切,对于实际的需要毫无帮助。
我觉得真正的格物致知精神,不但是在研究学术中不可缺少,而且在应付今天的世界环境中也是不可少的。在今天一般的教育里,我们需要培养实验的精神。就是说,不管研究科学,研究人文学,或者在个人行动上,我们都要保留一个怀疑求真的态度,要靠实践来发现事物的真相。现在世界和社会的环境变化得很快。世界上不同文化的交流也越来越密切。我们不能盲目地接受过去认为的真理,也不能等待“学术权威”的指示。我们要自己有判断力。在环境激变的今天,我们应该重新体会到几千年前经书里说的格物致知真正的意义。这意义有两个方面:第一,寻求真理的惟一途径是对事物客观的探索;第二,探索的过程不是消极的袖手旁观,而是有想象力的有计划的探索。希望我们这一代对于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认识和思考,使得实验精神真正地变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艺术家之功夫
徐悲鸿
研究艺术,务须诚笃。吾辈之习绘画,即研究如何表现种种之物象。表现之工具,为形象与颜色。形象与颜色即为吾辈之语言,非将此二物之表现,做到功夫美满时,吾辈即失却语言作用似矣。故欲使吾辈善于语言,须于宇宙万象,有非常精确之研究,与明晰之观察,则“诚笃”尚矣。其次学问上有所谓力量者,即吾辈研究甚精确时之确切不移之焦点也。如颜色然,同一红也,其程度总有些微之差异,吾人必须观察精确,表现其恰当之程度,此即所谓“力量”,力量即是绝对的精确,为吾辈研究绘画之真精神。试观西洋各艺术品,如全盛时代之希腊作品,及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提香等诸人之作品,无一不具精确之精神,以成伟大者。
至如何涵养此种之力量,全恃吾人之功夫。研究绘画者之第一步功夫即为素描,素描是吾人基本之学问,亦为绘画表现惟一之法门。素描拙劣,则于一个物象,不能认识清楚,以言颜色更不知所措,故素描功夫欠缺者,其所描颜色,纵如何美丽,实是放滥,凡与无颜色等。欧洲绘画界,自19世纪以来,画派渐变。其各派在艺术上之价值,并无何优劣之点,此不过因欧洲绘画之发达,若干画家制作之手法稍有出入,详为分列耳。如马奈、塞尚、马蒂斯诸人,各因其表现手法不同,列入各派,犹中国古诗中之潇洒比李太白、雄厚比杜工部者也。
吾辈研究各派,须研究各派功夫之所在(如印象派不专究小轮廓,而重色影与气韵,其功夫即在色彩上),否则便不能洞见其实际矣。其次有所谓“巧”字,是研究艺术者之大敌。因吾人研究之目标,要求真理,唯诚笃,可以下切实功夫,研究至绝对精确之地步,方能获伟大之成功。学“巧”便故步自封,不复有为,乌能至绝对精确,于是我人之个性亦不能造就十分强固矣。
二十岁至三十岁,为吾人凭全副精力观察种种物象之期,三十以后,精力不甚健全,斯时之创作全恃经验记忆及一时之感觉,故须在三十以前养成一种至熟至精确之力量,而后制作可以自由。法国名画家莫奈九十岁时之作品,手法一丝不苟,由是可想见其平日素描之根底。故吾人研究绘画,当在二三十岁时,刻苦用功,分析精密之物象,涵养素描功夫,将来方可成杰作也。
诸位,艺术家之功夫,即在于此。兄弟不信世界上有甚天才,是在吾辈切实研究耳。诸位目今方在二三十岁之际,正当下功夫之时期,还望善自努力也。
谈谈吴昌硕先生
潘天寿
我在27岁的那年,到上海任教于上海美专,始和吴昌硕先生认识。那时候,先生的年龄,已近80了,身体虽稍清瘦,而精神很充沛,每日上午大多作画,下午休息。先生平易近人,喜诙谐,休息的时候,很喜欢有熟朋友和他谈天。我与昌硕先生认识后,当然以晚辈自居,态度恭敬,而先生却不以年龄相差,有前辈后辈之别,谈诗论画,请益亦多,回想种种,如在目前,一种深情古宜,淡而弥厚,清而弥永,真有不可言语形容之概。
昌硕先生诗书画金石治印,无所不长,并有强烈的特殊风格,自成体系。
书法专工古篆,尤以石鼓文字成就为最高。郑太夷评吴昌硕先生的石鼓之说:
邓石如,大篆胜于小篆。何子贞,只作小篆,未见其作大篆。杨沂孙、吴大澄,皆作大篆。邓、何各有成就,杨、吴不逮也。缶道人,以篆刻名天下,于石鼓最精熟,其笔情理意,自成宗派,可谓独树一帜者矣。
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吴昌硕先生。正是他午睡初醒以后,精神甚好,就随便谈起诗和画来,谈论中,我的意见,颇和他的意趣相和,很高兴。第二天,就特地写成一副集古诗句的篆书对联送给我,对联的上句是:“天惊地怪见落笔”,下句是“巷语街谈总入诗”。昌硕先生看古今人的诗文书画等等,往往不加评语,这是他平常的态度。这副送给我的篆书对联,自然也是昌硕先生奖励后进的方法,但是这种的奖励方法,是他平时所不常用的。尤其所集的句子,真觉得有些受不起,也更觉得郑重而可宝贵。很小心的世袭珍藏,有十年之久。抗战军兴,杭州沦陷,因未及随身带到后方而遭遗失,不识落于谁人之手,至为可念!回忆联中篆字,以“如锥划沙”之笔,“渴骥奔泉”之势,不论一竖一划,至今尚深深印于脑中而不磨灭。
昌硕先生对于篆书方面的成就,可说是举世皆知,无须叙述。因此能运其所成就的篆书用笔,应用于绘画上画,苍茫古厚,不可一世。他自己也以为钟鼎篆隶之笔入画,是其所长,故在题画诗上常常提到这点。例如题画梅说:“山妻在傍忽赞叹,墨气脱手推碑同。蝌蚪老苔隶枝干,能识者谁斯与邕。”真不胜列举。
楷书方面,昌硕先生曾谈起“学钟太傅二十余年”。故他在八十高龄的时候,尚能写小楷扇面,笔力精毅,一丝不苟,使吾辈年轻人望而生畏,足以知道他楷书的来路与功力的深至。行草书是用他篆书与楷书相参而成,如枯藤,如斗蛇,一气相联,不能遏止。极与吴昌硕先生的画风相配合,用以题写绘画,尤为妙绝,成画面上的新风格。故他作画时,也以养气为先。他常说:“作画时,须凭着一股气。”原来昌硕先生对诗书画治印等等,均以气势为主。故他论画诗上或题画诗上常常谈到气的方面。兹摘例句如下:
《为诺上人画荷赋长句》:
墨荷点破秋冥冥,若铁画气不再形。
《沈公周书来索画梅》:
梦痕诗人养浩气,道我笔气齐幽燕。
《得苔纸醉后画梅》:
三年学画梅,颇具吃墨量。醉来气益粗,吐向苔纸上。浪贻观者笑,酒与花同酿。法拟草圣传,气夺天池放。
《勖仲熊》:
我画非所长,而颇知画理,使笔撑槎丫,饮墨吐畏垒,山是古时山,水是古时水,山水饶精神,画岂在貌似。读书最上乘,养气亦有以,气充可意造,学力久相依,荆关董巨流,其气乃不死。
昌硕先生的绘画,以气势为主,故在布局方面,与前海派的胡公寿,任伯年等完全不同。与石涛、八大、青藤,也完全异样。如画梅花、牡丹、玉兰等等,不论横幅直幅,往往从左下下面向右面斜上,间也有从右下面向左面斜上,它的枝叶也作斜势,左右互相穿插交叉,紧密而得对角倾斜之势。尤其喜欢画藤本植物,或从左上角至右下角,或从右上角而至左下角,奔腾飞舞,真有蛇龙失其天矫之概。其题款多长行,以增布局之气势。可谓独开大写花卉的新生面。
昌硕先生绘画的设色方面,也与布局相同,能打开古人的旧套。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欢喜用西洋红。西洋红是从海运开通后来中国的,在任伯年以前,没有人用这种红色来画中国画,用西洋红,可以说开始自吴昌硕先生。因为西洋红的色彩,深红而能古厚,一则可以补足脂胭不能古厚的缺点,二则用深红古厚的西洋红,足以配合昌硕先生古厚朴茂的绘画风格,昌硕先生早年所专研的,是金石治印方面,故成功较早,成就亦最高,以金石治印方面的质朴古厚的意趣,引用到绘画用色方面来,自然不落于清新平薄,更不落于粉脂俗艳,能用大红大绿复杂而有变化,是大写意花卉最善于用色的能手。但是他常说:
事父母色难,作画亦色难。
他又常说:
作画不可太着颜色相之间。
自然,吾国的绘画,到了近代,每以墨色为主彩,墨色易古不易俗,彩色易俗不易古,故说:“事父母色难,作画亦色难。”又说:“作画不可太着意于颜色之间。”这全是昌硕先生深深体会到用色的艰苦,有所领会而说的。近时白石老先生,他的布局设色等等,也大体从昌硕先生方面来,而加以变化。从表面上看,是与昌硕先生不同,其底子,实从昌硕先生支分而出,明眼人,自然可以一望而知。白石先生自己在他的论画诗上,也说得十分清楚。兹录如下: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白石先生自注:郑板桥有印文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
昌硕先生,不论诗文书画治印等等均以不蹈袭前人,独立成家以为主旨。
他在刻印长古中有句说:
今人但侈慕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
又题画梅说:
画之所贵贵存我,若风遇萧鱼脱筌。
又题葡萄说:
吾本不善画,学画思换酒,学之四十年,愈老愈怪丑,莫书作葡萄,笔动蛟蚪走。或拟温日观,应之日否否,画当出己意,摹仿堕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所以自涂抹,但逞笔如帚世界隘大干,云梦吞八九。只愁风雨来,化龙逐天狗,亟亟卷付人,春醪酌大斗。又白石先生自嘲诗下注说:
吴缶庐常与吾之友人语曰:“小技拾人者则易,创造者则难。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拾者至多半年,可得皮毛也。”
但是有一次,我画成一幅山水之后,自己觉得还能满意,就拿去给昌硕先生看看,他看了之后,仍旧只是说好。然而当晚却做了一首长诗,第二天早晨,就叫人带交给我,诗里的内容,全与平常不同,可说戒勉重于夸奖。因此可知道昌硕先生对学术过程,极重循序渐进,反对险速成。兹录其长诗如下:
《读潘阿寿山水障子》:
龙湫飞瀑雁岩石,石梁气脉通氤氲,久久气与木石斗,无挂碍处生阿寿。寿何状兮颀而长,年仅弱冠才斗量。若非农圃并学须争强,安得园菜果瓜助米粮。生铁窥太古,剑气毫毛吐,有若白猿公,竹竿教之舞。昨见画人画一山,铁船寒壑飞仙端,直欲武家林畔筑一关,荷篑沮弱相挤攀。相挤攀,靡不可,走入少室峰,遇着吴刚是我。我诗所说疑荒唐,读者试问倪吴黄。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坠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
我在年轻时候,就欢喜国画,但每以为天分不差,常常凭着不拘束的性情,趣味出发,横涂直抹,如野马奔驰,不受绳勒,对于古人的重功严法则的主张特别轻视。这自然是一生的大缺点。昌硕先生知道我的缺点,即在这幅山水画上明确的指出我的缺点,就是长诗中末段所说的:“只恐荆棘从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坠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深深地为我绘画“行不由径”而作恳至的发愁与劝勉。
昌硕先生谢世以后,每与诸旧友,谈及近代诗书绘画治印等的派系与成就,一谈起就谈到昌硕先生。因此也常常引起昔年与昌硕先生过往的许多情况。
抗战中流离湘赣滇蜀,笔硕荒废,每每对昌硕先生诗书绘画治印诸项,有他卓绝的特殊风格,而为左右一代风气的大宗师,时有所怀念,也因怀念而曾咏之以诗,兹录于下:
忆呈缶庐先生月明每忆斫桂吴,大布衣朗数茎须。
文章有力自折叠,性情弥古侔清癯。
老山林外无魏晋,驱蛟龙走耕唐虞。
即今人物纷眼底,独往之往谁与具。
吾国近年画坛殊感寂寞,黄宾虹先生已归道山,齐白石先生因年高,也不能多作画,在谈谈吴昌硕先生过往情况之下,吾将试目有待于吾辈以后之可畏青年了。
以史为鉴说《甲申》
唐振常
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发表于1944年,今年是这篇文章发表的五十周年纪念。甲申,明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两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于中国:
统治了中国277年的朱明王朝灭亡(此后还有南明小朝廷18年的历史,不计),崇祯帝吊死煤山;灭明的闯王李自成占领北京城四十二天(郭文误为四十天),为吴三桂引清兵所败,在逃出北京的前一天登基做了大顺朝皇帝,翌日即带领残兵败卒向西安进发,从原来的“流寇”再回到“流”去,大顺王朝实际上也如同灭亡了。一王朝灭,一王朝兴,兴者又灭。历史真捉弄人!一个北京城真是闹得天翻地覆,搅动了中国大地,这里面有多少辛酸,多少欢乐,多少悲剧与喜剧,多少弹冠相庆,多少败瓦颓垣;自古多少兴亡事,历史长河,还没有三百五十年前北京城这场演出如此悲壮,如此强烈,如此震动人心,如此令人低回吟叹!
郭氏抓住历史这一幕,难怪其文发表时那么激动人心了。郭氏诚然为卓越的历史学家,然作斯文,意不在勾画这段历史的一幕,从严格意义上说,其文并不同于科学的史学论文。历史学是真正意义的科学,应该严格按照历史面貌再现历史,有所论述,也要按马克思主义史学所谓纳入当时的历史条件中去。郭氏此文,意在从一个王朝的灭亡,一个王朝从兴到亡去总结经验教训,是现代人看历史,着眼与着手便与写作史学论文有异。读者读其文,也就跟着郭氏的思路走,跟着他揭示的经验教训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郭氏此文,其欲起兴、观、群、怨之意乎?读者也就随之而兴、观、群、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