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两个势力最大的军阀曹操和袁绍相争,孔融知道这两个人都企图篡夺汉朝,他对谁也不依附。他在北海呆了六年,经刘备向朝廷推荐,任青州刺史,不久就被袁绍的儿子袁谭所攻击,自春至夏,战士只剩下几百人,敌人逼近了,他无力抵抗,但仍然坐在桌边读书,谈笑自若,城被打破,才逃了出去。后来,曹操挟着汉献帝迁都许昌,献帝征孔融到朝廷里去做官,从此他就在献帝身边,发议论,出主意,想保卫汉家朝廷,防止曹操的篡夺。但是他没有实力,对于曹操,只好用讽刺的手段,揭发其短处,破坏其威信。譬如曹操打败了袁绍父子,曹操的儿子曹丕把袁绍的一个儿媳妇占为自己的妻子,孔融就写信给曹操,说古代周武王伐纣,将妲己(纣王的妃子)给了周公(武王的弟弟)了。曹操问他这事的出典,他说,从今例古,大概那时也是这样的。又如,曹操要禁酒,说酒能亡国,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对他,说也有以女人亡国的,何以不禁婚姻?
他也常常从正面反对曹操的主张。譬如,曹操为了镇压异己者,主张恢复古代的肉刑,孔融就反对说,古代统治者没有过失,百姓犯罪,都是自己的错误;现在统治者本身无道,所以民心离散,要想用古刑为制服百姓,是办不到的。从前纣王看到一个早晨赤脚渡水的人,不怕冷,就砍下这人的小腿,想看看有什么异样。天下因此就说纣王无道。现在全国九州共有一千八百个行政单位,每个单位的长官就是一个小皇帝,如果每个小皇帝都有权砍掉一个百姓的一条腿,岂不是出了一千八百个纣王了么?而且受过肉刑的人,身体残废,以后没有希望在社会上做好人,有许多反而冒死去做坏人,所以肉刑是不能使人改恶从善的。孔融的这些话,是很有道理的,但也包含着对曹操的讽刺,说他无道。诸如此类的事情,使曹操感到孔融总是在反对他。
孔融还举荐一些反对曹操的人到朝廷里来,计划扩大反对曹操的势力。譬如有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叫做祢衡,孔融把这人直接推荐给献帝(不通过丞相曹操)。
祢衡到来之后,曹操把他侮辱了一番,祢衡也把曹操当众大骂一顿。结果是曹操把祢衡赶到刘表那里去,刘表又把他赶到黄祖那里去,借黄祖的刀把他杀了。
孔融的名气早就很大,因此过去何进、董卓都讨厌他,但都不敢杀他;曹操本来也不敢杀他,想拉拢他又不成。但是社会上信服孔融的人很多,曹操怕他影响舆论,有碍自己的事业,终于使人告发孔融几大罪状,把他杀掉了。
曹操杀孔融,根据的“恶状”,是这样几条:
第一,孔融在北海郡时,看到天下大乱,招集队伍,想夺刘家的天下,自做皇帝——这完全是莫须有的。
第二,孔融“里通外国”,对孙权的使者毁谤“朝廷”——这可能是有的,就是说曹操的坏话。
第三,孔融在朝里,不守礼节,常常不戴帽子,走进宫廷——这也可能是有的,就是对曹操表示不敬。
第四,孔融和祢衡互相标榜,祢衡说孔融是“仲尼(孔子)不死”,孔融说祢衡是“颜回(孔子的学生)复生”——这一条也可能是有的。
第五,孔融发“不孝”的怪议论,譬如他主张母亲和儿子的关系只如瓶子盛物一样,只要在瓶子内把东西倒了出来,母亲和儿子的关系便算完了;又说,假使闹饥荒的时候,有点食物,给不给父亲吃呢?他认为,倘若父亲是不好的,宁可给别人。——这些议论,孔融是有的,今天,在我们看来,不能说毫无道理,在当时却是一种新鲜而大胆的思想。确实是不合儒家的孝道的。但是曹操自己也说过,当干部的条件,不忠不孝不要紧,只要有点才能就行;何况孔融虽有这些“不孝”的言论,却无“不孝”的行为,那么,为什么可以用“不孝”作为杀他的恶名呢?然而,这是用不到问的,那时的政治斗争,要杀就杀,罪名是可以随便构造的。
孔融被杀的时候,只有五十六岁,他全家的人都被杀了。他被捕的时候,有两个儿子正在下棋,他们看到父亲被捕,动也不动,人们问他们,他们答复道:鸟巢已破,鸟卵还能保全么?只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儿子,因为幼小,本来没有被捕,寄养在别人家里。主人给他们一碗肉汤,男孩子想喝,女孩子说,今天的大祸,我们还能长久活下去么?喝肉汤干什么?哥哥就大哭起来,不喝了。有人把这情况报告曹操,曹操也把他们捉来杀了。被捕的时候,妹妹对哥哥说,假如死后还有灵魂,那么可以见到父母,不是很可满意的事情么。由此可见,孔融虽然有那些“不孝的言论”,他的子女,对父母还是很有感情的,而且他们的见解、骨气、风度,也和孔融一样。像孔融这样的家庭,是很少见的。
然而孔融毕竟只是一个书生,虽然“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迄无成功”(《后汉书·孔融传》里的话)。他的文章是做得很好的,曹操的儿子曹丕也很推崇他,但流传下来的很少了。他的讽刺,只对曹操而发,对别的人却很宽容,特别爱护青年。
孔融的同郡人郄虎,本来是孔融提拔起来的,后来却成为曹操的死党,他知道曹操嫉恨孔融,曾借一点小事,建议曹操罢了孔融的官。孔融当然很看不起他。曹操曾写信给孔融,叫他要和郄虎团结,并且用了威胁的口吻。孔融回信说,我前几次被罢官,是很高兴的,因为自己知道不称职,不杀头就是万幸的了。至于郄虎说我坏话,在我只如被蚊子叮了一口,并不觉得什么。有的势利小人,老是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他没有想一想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卖酒的人,买卖公平,对顾客的态度很恭谨,酒的质量也很好,却没有人上门去买,结果酒变酸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有人告诉他,他养的狗太猛了,人们怕咬,所以不敢到他那里买酒了。——这信把郄虎比作蚁子和狗,十分轻视,又讽刺了曹操。后来曹操杀孔融,就是让郄虎出头控告的。
孔融在罢官以后,说过一句被后来的文人传诵的名言:“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人们以为这句话只是表示他的潇洒、豪放。实际上,孔融是看到罢官以后,还是“座上客常满”,曹操不能把他孤立起来,所以“吾无忧矣”,却不知道正因为这样,曹操非杀他不可。
法门寺
季羡林
法门寺,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京剧有一出戏,就叫做“法门寺”。其中有两个角色,让人永远忘记不了:一个是太监刘瑾,一个是他的随从贾桂。刘瑾气焰万丈,炙手可热。他那种小人得志的情态,在戏剧中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是京剧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贾桂则是奴颜婢膝,一副小人阿谀奉承的奴才相。他的“知名度”甚至高过刘瑾,几乎是妇孺皆知。“贾桂思想”这个词儿至今流传。
我曾多次看“法门寺”这一出戏,我非常欣赏演员们的表演艺术。但是,我从来也没想研究究竟有没有法门寺这样一个地方?它坐落在何州何县?这样的问题好象跟我风马牛不相及,根本不存在似的。
然而,我何曾料到,自己今天竟然来到了法门寺,而且还同一件极其重要的考古发现联系在一起了。
这一座寺院距离陕西扶风县有八九里路,处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农村中。我们来的时候,正落着蒙蒙细雨。据说这雨已经下了几天。快要收割的麦子湿漉漉的,流露出一种垂头丧气的神情。但是在中国比较稀见的大棵大朵的月季花却开得五颜六色,绚丽多姿,告诉我们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夏天刚刚来临。寺院正在修葺,大殿已经修好,彩绘一新,鲜艳夺目。但是整个寺院却还是一片断壁残垣,显得破破烂烂。地上全是泥泞,根本没法走路。工人们搬来了宝塔倒掉留下来的巨大的砖头,硬是在泥水中垫出一条路来。我们这一群从北京来的秀才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踏着砖头,左歪右斜地走到了一个原来有一座十三层的宝塔而今完全倒掉的地方。
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呢?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一座破庙吗?事情当然不会这样简单。这一座法门寺在唐代真是大大地有名,它是皇家烧香礼佛的地方。这一座宝塔建自唐代,中间屡经修葺。但是在一千多年的漫长时间内,年深日久,自然的破坏力是无法抗御的,终于在前几年倒塌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倒塌后的样子。
倒塌本身按理说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是,倒塌以后,下面就露出了地宫。打开地宫,一方面似乎是出人意料,另一方面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内,在这里发现了大量异常珍贵的古代遗物。遗物真可以说是丰富多彩,琳琅满目,其中有金银器皿、玻璃器皿、茶碾子、丝织品。据说,地宫初启时,一千多年以前的金器,金光闪闪,光辉夺目,参加发掘的人为之吃惊,为之振奋。最引人瞩目的是秘色瓷,实物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另外根据刻在石碑上的账簿,丝织品中有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武则天的裙子。因为丝织品都粘在一起,还没有能打开看一看,这一条简直是充满了神话色彩的裙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是,真正引起轰动的还是如来佛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世界上已经发现的舍利为数极多,我国也有不少。但是,那些舍利都是如来佛遗体焚化后留下来的。这一个如来佛指骨舍利却出自他的肉身,在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不是佛教信徒,不想去探索考证。但是,这个指骨舍利在十三层宝塔下面已经埋藏了一千多年,只是它这一把子年纪不就能让我们肃然起敬吗?何况它还同中国历史上和文学史上的一段公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呢!唐朝大文学家韩愈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论佛骨表》,千百年来,读过这篇文章的人恐怕有千百万。我自己年幼时也曾读过,至今尚能背诵。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唐宪宗“令群僧迎佛骨于风翔”的佛骨竟然还存在于宇宙间,而且现在就在我们眼前,我原以为是神话的东西就保存在我们现在来看的地宫里,虚无缥缈的神话一下子变为现实,它将在全世界引起多么大的轰动,目前还无法预料。这一阵“佛骨旋风”会以雷霆千钧之力扫过佛教世界,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了。
我曾多次来过西安,我也曾多次感觉到过,而且说出来过:西安是一块宝地。在这里,中国古代文化仿佛阳光空气一般,弥漫城中。唐代著名诗人的那些名篇名句,很多都与西安有牵连。谁看到灞桥、渭水等等的名字不会立即神往盛唐呢?谁走过丈八沟、乐游原这样的地方不会立即想到杜甫、李商隐的名篇呢?
这里到处是诗,美妙的诗;这里到处是梦,神奇的梦;这里是一个诗和梦的世界。如今又出现了如来真身舍利。它将给这个诗和梦的世界涂上一层神光,使它同西天净土,三千大千世界联系在一起。生为西安人,生为陕西人,生为中国人有福了。
从神话回到现实,我们这一群北京秀才们是应邀来鉴定新出土的奇宝的。
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如来真身舍利渺矣茫矣。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古代灿烂的文化遗物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即使对于神话不感兴趣的普通老百姓,对现实却是感兴趣的。现在法门寺已经严密封锁,一般人不容易进来。但是,老百姓却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价值观。我曾在大街上和飞机场上碰到过一些好奇的老百姓。在大街上,两位中年人满面堆笑,走了过来:
“你是从北京来的吗?”
“是的。”
“你是来鉴定如来佛的舍利吗?”
“是的。”
“听说你们挖出了一地窑金子?!”
对这样的“热心人”,我能回答些什么呢?
在飞机上五六个年轻人一下子拥了上来:
“你们不是从北京来的吗?”
“是的。”
“听说,你们看到的那几段佛骨,价钱可以顶得上三个香港?!”
多么奇妙的联想,又是多么天真的想法。让我关在屋子里想一辈子也想不出来。无论如何,这表示,西安的老百姓已经普遍地注意到如来真身舍利的出现这一件事。街头巷尾,高谈阔论,沸沸扬扬,满城都说佛舍利了。
外国朋友怎样呢?他们的好奇心,他们的轰动,决不亚于中国的老百姓。在新闻发布会上,一位日本什么报的记者抢过扩音器,发出了连珠炮似的问题:“这个指骨舍利是如来佛哪一只手上的呢?是左手,还是右手?是哪一个指头上的呢?
是拇指,还是小指?”我们这一些“答辩者”,谁也回答不出来。其他外国记者都争着想提问,但是这一位日本朋友却抓紧了扩音器,死不放手。我决不敢认为,他的问题提的幼稚,可笑。对一个信仰佛教又是记者的人来说,他提问题是非常认真严肃的,又是十分虔诚的。据我了解到的,现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特别是日本、印度,以及南亚和东南亚佛教国家,都纷纷议论西安的真身舍利。这个消息像燎原的大火一样,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行将见“西安热”又将热遍全球了。
就这样,我在细雨霏霏中,一边参观法门寺,一边心潮起伏,浮想联翩。
多年来没有背诵的《论佛骨表》硬是从遗忘中挤了出来,我不由地一字一句暗暗背诵着: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因谏迎佛骨,遭到贬逐,他的侄孙韩湘来看他,他写了这一首诗。我没有到过秦岭,更没有见过蓝关,我却仿佛看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忠君遭贬,我不禁感到一阵凄凉。此时月季花在雨中别具风韵,法门寺的红墙另有异彩。我幻想,再过三五年,等到法门寺修复完毕,十三级宝塔重新矗立之时,此时冷落僻远的法门寺前,将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与秦俑馆媲美了。
可怕的曾国藩
流沙河
回忆高小初中,国文教师选讲《曾文正公家书》,催人瞌睡,记不起讲些啥。校长每周训话,又抬出曾国藩大圣人做榜样,烦死人了。四十年代来成都读高中,《曾文正公家书》有廉价本,青年路书摊上摆着呢。本想翻翻,听同学说蒋委员长爱读此书,便决心不看了。五十年代做了编辑,又听同志们说此书“反动透顶”,想看看到底是如何反动,图书馆里又没有了。跃入六十年代,阶级斗争炮火连天,读了罗尔纲研究太平天国革命运动的一篇文章,才晓得曾国藩加冠了,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觉得这顶帽子有趣。现今混到六十快退休了,突然瞥见湖南大学出版社精印的《曾国藩家书》,非常吃惊,买一本来瞧瞧。
瞧瞧之后,更加吃惊。好厉害哟,曾国藩之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