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2年2月15日,庞贝城遭受了一次强烈地震。那毁坏的力量是强大的,但不是致命的,被毁坏的公共建筑慢慢在修复。17年后,在公元79年8月24日这个灾难的日子,庞贝遭到致命的袭击。这次是来自维苏威山峰。那一天下午,庞贝城的市民们,像往日一样在忙着各自的工作,维苏威火山突然发出恐怖的怒吼,惊天动地,火山顶卷起一股松树状的浓黑烟雾,火山渣和熔岩片喷向空中,硫黄烟弥漫附近的城镇,庞贝城的居民们到处寻找藏身之处,但是有什么东西能挡住那下个不停的火山渣和熔岩片呢?三天以后,太阳又从碧沉沉的地中海那边升起来了,它照耀着寂无人烟的荒凉冷落的大地。就在这大地下面,在20英尺厚的火山泥浆和熔岩下面,埋葬着曾经是繁华一时的庞贝城。庞贝,像它含义那样被“处死”了。
太阳升起又降落,降落后又升起,随着太阳的升降,庞贝城在地下无声无息地度过了很多世纪,使人们忘记地球上这一部分曾经有一座古老的华丽的城市。
大约在1594~1600年,建筑师杜米尼柯·封塔纳(Domenico Fontana)偶然在田间发掘了一条地下通道,挖下去,竟然是圆形剧场的遗址,而且还发现很多题词。不过,他不曾想到在他的脚下埋葬着一座完整的城市。布朋查理统治时期,1748年根据科学考察的路线,进行了一次挖掘,没有成功。直到1860年,在裘西毕的指挥下,进行系统的挖掘,由于他提供了巧妙的技术,即在已成为一层凝固废墟的空洞中灌入稀释泥灰的液体,这样就可以一层又一层地挖掘下去。
死了将近两千年的城市开始复苏了,终于成为世界著名的奇迹。
庞贝复活了
我们的汽车顺着山路开上去,到庞贝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0点多钟了。下了汽车,向右边一边小路走去,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大小不同灰色和土黄色网状岩石砌成的城墙,有两个拱顶的大门,叫作海门。在古代,从这儿可以通向地中海,附近还有宫殿,专门供奉海神。这两个门很狭窄,一高一矮,矮门那边有木板铺的台阶,从门口往上的台阶是红砖砌成的。高的大门前面是个斜坡,全部用灰色不规则的网形石头铺路。这城,这门,这路,是罗马时期的典型的建筑样式。
庞贝城中心有座长方形广场。当年广场禁止车辆通行,这样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的人群,成为居民的活动中心。我站在广场中央,看到西边各有一长溜的高大柱子,对称而又均匀,只是右边的柱子稀疏一些,毁坏了,没有再建。长方形广场尽头有一排柱廊,屋顶没有了。保存下来的那些圆柱高矮不一,但一律是庞贝红,比北京紫禁城墙的红色稍为淡一点。这些柱子都经过巨火燃烧的锻炼,坚强地矗立在那里,仿佛还可以抵抗风雨的袭击和时间的侵蚀。它们生活在地下很多世纪,现在露出地面,仍然昂首天外。从它们的英姿上,我进一步了解“支柱”的深意。
广场西面有个公共演讲台,北边是祭祀罗马天神的殿堂,两边各有一个凯旋门。广场边沿有一些雕像的基座,上面曾经有帝王将相和杰出人物的雕像,都毁了,雕像和那些人物的声望都埋葬到地下去了。建于公元前三世纪的太阳神殿却发掘出来了,科林斯式的柱子代替了原先爱奥尼亚式的柱子,门廊第三根柱子上是太阳神的雕像,完好地保留下来了,手拉弓箭,栩栩如生。太阳神的正对面,是月神的雕像。太阳和月亮好像昼夜不停地照耀着这个罗马风格的广场。
广场附近有一座古物陈列馆,展出在庞贝发掘的古物:大理石雕塑和铜雕、车轮、火炉,以及大量的陶器等日常生活用品。我在欧洲和美洲一些国家都看到过类似的这些古物,但是陈列的各种形状的人体遗骸却是第一次看到。有的遗骸坐着,曲着两膝,右手蒙着脸部,左手托着右边小胳臂,看出来是在一刹那之间死去的;有的遗骸脊背朝上,两腿弯曲,显然是被岩浆打倒在地立即死去的。考古学家还发现一具年轻健壮男子的遗骸,生前最后几秒钟为了保护他母亲和女儿,竭尽全力,三个人终于死在一起。动物的遗骸也是奇形怪状的。我看到玻璃柜里陈列着一条狗,三肢朝上,一肢向外抵抗,头部歪着在努力挣扎,仿佛要逃出如雨的岩浆。从这些遗骸上,可以看出火山突然爆发,岩浆和石子、碎片以闪电般的速度落在庞贝,使居民们猝不及防,立即停止了呼吸,所以能够保存生前的形状。感谢考古学家挖掘,用石膏把遗骸复原,做了技术处理,使我们能够看到悲剧的一些情景。
广场附近房屋的屋顶都给火山的熔岩压塌了,一片荒凉景象,泥沙地上长着一丛一丛的碧绿的野草,给荒凉的广场带来一丝生机。在一片没有屋顶的住宅区中,公共浴室却奇迹般地保留下来,并且已经修复,基本上保留了往日的面貌。古代罗马人有许多时间是在浴室里消磨掉的。浴室分男女两部分,都有暖气浴设备。走进大门以后,有一条走廊通向更衣室,室里还有几个可挂衣服的小衣柜。走廊前面,早晨太阳的光线从屋顶窗口射进来,正好射在地面上那个圆形的大理石浴盆,在这里冷浴。右边是温浴池,再往里走是热水浴池。暖气系统安置在双层墙结构里,热气则从旁边的火炉里传过来。
华丽的维蒂之家
我踏着废墟上荒凉的古老的街道,转进一条巷子,维蒂之家(House of theVetlii)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条小巷荒凉而又僻静,附近的宅弟大半是破壁残垣,唯有这维蒂之家的房屋十分完整,令人惊异。
这幢宅第是1895年重见光明的。维蒂并非出身高贵,只是非常富有的商人。他们是尼禄时期中产阶级的典型代表。这一阶层的人建造和装饰宅第有其独特的格调,装饰和陈设都十分华丽。挖掘这幢宅第时,发现每件东西都保存在原来的地方,于是按着庞贝有钱人家的生活方式,完整地修复了。我走进这幢宅第,仿佛走进一千九百零三年以前庞贝城的富户人家。穿过门厅,进入室内,有一尊神像,设计的目的是为了挡住罪恶的眼睛(不过他闭上了眼睛,人们看不见了)。从这儿走入正厅,上面有天窗,地面上是大理石砌的四方水池,可以蓄水。水池左右两侧是坚固的盒子,里面收藏银器和金钱。迎面柱基上有一座爱神的雕像。正厅里有两幅画特别令人注目:一幅是背后有双翼的爱神站在螃蟹上,随着无肠公子横行,爱神好像也在前进;另一幅是爱神站在车上,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扬鞭,弯着腰使劲拉住缰绳,飞驰前进。拉着车辆前进的并不是马,而是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这两幅画的风格流行于庞贝最后年代,叫做装饰风格,表现富有想象的神话内容,同富商的奢侈生活和华丽陈设正相适应。
正厅右边屋子里绘了守护神,两旁各有一个家神,脚下有一条巨大的长蛇在蠕动,向祭坛上爬,想吃祭品。穿过正厅,便是宽阔高大的柱廊,在十分壮观典雅的四面柱廊当中,是一个花园,当中是喷泉,大大小小的雕像对称地排列在花园当中,桌子是用石雕动物的脚支撑的,上面放着珍贵精致的瓷器。正面和左右两边的柱廊的墙壁上绘满了画,底色一律是黄的,上面绘了五彩的神话故事,特别精彩的是靠近饭厅那边的壁画,描述爱神从事不同劳动和职业的画面,有的打铁,有的射击,有的卖酒,有的卖花,每一个人物都生动、自然,逼真。柱廊正面是一间五间平房,互相联通,是主人的卧室和起居室。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到高大柱外边的花园,一片翠绿当中有一条曲径,两边错落有致地长着一丛丛红花,把花园点缀得春意盎然。
我走出维蒂之家,站在古城废墟的高处,望到维苏威山巍然屹立在远方,山峰凹下去的部分,云雾缭绕,给蓝蓝的天空一衬。特别令人注目,那云雾像是发自火山口的烟雾,岩浆还在火山下面翻滚燃烧哩。维苏威是座活火山。复活了的古城,会不会有一天又死去呢?再死一次也不怕。死了将近两千年的庞贝,人们不是又让她复活了吗?
给珠穆朗玛峰正名
叶至善
正式给珠穆朗玛峰正名,是1952年。政府通报见于那一年5月27日的《人民日报》。
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于5月8日发出通报。通报说明:“额非尔士峰”应正名为“珠穆朗玛峰”,“外喜马拉雅山”应正名为“冈底斯山”。通报全文如下:
我国西藏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原名“珠穆朗玛峰”。远在公元1717年(即清康熙五十六年),清朝理藩院主事胜住合同喇嘛绘制西藏地图时,即根据当地藏族的习惯称呼开始用这个名称。“珠穆朗玛”是藏语“圣母之水”的意思,但自1852年印度测量局测得此峰高度以后,西人便从1858年起,将印度测量局局长额非尔士(英国人)的名字来称呼我国的最高山峰,实在是很大的错误。
同时,多数地志舆图中,对于西藏境内的“冈底斯山”,一直沿用着“外喜马拉雅山”这一极端错误的名称。冈底斯山横亘西藏中部,位在喜马拉雅山以北,英帝国主义者竟以其侵略者的观点,妄称此山为“外喜马拉雅山”,这种称呼也是非常荒谬的。
此后无论教科书、舆图或其他著作,凡用到珠穆朗玛峰或者冈底斯山,都不得再误称为“额非尔士峰”或者“外喜马拉雅山”。
(四天之后,即5月31日,《人民日报》刊出更正说:“圣母之水”应为“圣母”。)
最早提出应该给珠穆朗玛峰正名的,是开明书店的自然编辑室主任王鞠侯先生。鞠侯先生长我16岁,1950年暑假后进的开明。我写《雷雨》《台风》等科普小品,曾参考过他的《气象学浅说》,真个深入浅出,处处联系实际,因而以为他是从事气象工作的。直到见了面才知道,他是一位地理学教授;两颊瘦瘦的,戴着一副宽边眼镜,没有一点儿教授的架子。
1950年12月,开明的编辑部全部迁到北京,《开明少年》又归我主编。《开明少年》是供初中学生阅读的知识性刊物,每月16日出版,从不误期;我赶紧动手制订1951年的整体规划。那时抗美援朝已开始,各种报刊都注重爱国主义教育,《开明少年》自然不能例外。我设计了好几个专栏,并跟鞠侯先生商量,请他写一组连载,系统地介绍我国的自然地理、经济地理、人文地理;每期刊出一篇,三千字开外,总名《咱们的祖国》。我说连载满一年,就可以编成一本很像个样子的宣传爱国主义的小册子了。鞠侯先生欣然同意我的设想,马上作选题计划;没隔一个星期,就把头一篇《东西南北》写得了,是讲我国的版图和地理位置的,连插图也设计好了。我喜出望外,连载这样开头,刊登在《开明少年》迁京出版的第一期——1951年1月号上,还真有点儿气派。我马上张罗发稿,鞠侯先生接着就写第二篇,题目是《大小高低》,专讲我国领土之广大和地形之多样。
1951年1月9日,我正在看《开明少年》1月号的清样,鞠侯先生拿着当天的《人民日报》来找我,让我看第一版右上角的《伟大的祖国》专栏。原来这一天刊出的是一幅照片,我国边境上的喜马拉雅山主峰,说明这就是世界上第一高峰——额非尔士峰。鞠侯先生说:“额非尔士”是个英国人,上个世纪中叶,他偷偷地测绘了这座世界第一高峰,硬给这座高峰标上了自己的名字;其实比这个英国人早一百三四十年,康熙皇帝派人测绘全国地图,已经发现了这座高峰,在地图上按藏族人民的传统称呼,给标上了“珠穆朗玛”这个名称。鞠侯先生说他正想在他的文章中给珠穆朗玛峰正名,现在《人民日报》这样说,真叫他左右为难。两个人商量了半天,结果说给珠穆朗玛峰正名,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绝好题材,不能等闲弃置。文章照原来的构思写,至于《人民日报》的那则说明,文章中一句不提就是了。这篇《大小高低》刊登在《开明少年》2月号(总编号六十六期)上,鞠侯先生设计的插图也没把“冈底斯山”误称为“外喜马拉雅山”。我还在这一期的封里刊登了珠穆朗玛峰的照片,记得就是《人民日报》用的那一张,不知从哪儿借到的;照片下面一段不足两百字的说明是我写的,没有再麻烦鞠侯先生。
这一期《开明少年》于1951年2月16日准期出版。没想到过了16天,3月4日,《人民日报》以《我们伟大祖国有世界最高的山峰》为标题,一字不改转载了鞠侯先生为珠穆朗玛峰正名的一大段文章,共750余字;前边加上了“编者按”。今将“编者按”抄录如下:
耸立在我国西南边疆上的喜马拉雅山主峰,过去曾被称为“额非尔士峰”,这是错误的名称。它应该叫做“珠穆朗玛峰”。本报1月9日《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图片说明中错误地沿用了“额非尔士”的名称,应予更正。本年2月16日出版的《开明少年》杂志第66期上,发表了鞠侯先生的《大小高低》一文,其中有一段是说明这个问题的,现摘录转载在这里,请大家注意。
鞠侯先生和我,还有开明编辑部的同仁,看了这则“编者按”都异常兴奋。这也难怪,不要说在当时,多少年来,几曾见过《人民日报》转载少年儿童报刊上的文章。伏案终日的鞠侯先生没想到再也坐不定了,政府有关部门不断派人来访问他,还几次带着他去北京图书馆和故宫博物院寻找依据。有一天,他像捧宝贝似地带回来一部康熙时代的地图。地图是木版精印的,比8开本还大,有经线和纬线。最奇怪的是方向跟我们常用的地图正相反,是上南、下北、右西、左东;原来是专供皇帝看的,而皇帝在宫里只能坐北朝南。这且不去管他,要紧的是在西藏那一幅上,喜马拉雅山的各个高峰都标明名称,“珠穆朗玛峰”从经度纬度看,正好落在所谓的“额非尔士峰”的位置上。这就铁证如山,无可怀疑了。鞠侯先生忙了一个多月才能坐定下来,照旧编他的书,写他的文章。
鞠侯先生的连载没能写完,四月中,他发现痰中带血,检查下来说是患了肺癌。五月初住进医院,他继续写第六篇;到16日进行割除手术,还没写满三分之一。那天早上,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今日大喜,癌瘤请它出去。”手术很顺利,很快就缝合了。后来,突然胸腔内大量出血,抢救不及,死在手术台上。鞠侯先生才四十八岁半,这样旷达乐观,认真肯干,真不该去得那么早。我把他没能写完的遗稿刊登在6月号的《开明少年》上,紧跟在后边,发表了一篇悼念文章,特地写上一段,讲清楚头一个提出给珠穆朗玛峰正名的,是王鞠侯先生。
正式给珠穆朗玛峰正名的通报发表,鞠侯先生过世已将满一周年了。我是“神灭论”的信徒,既不信“告慰在天之灵”,也不信“含笑九泉之下”,也就没写纪念文章。后来想想,在这个当口开个追思会,朋友同事聚在一起,谈谈鞠侯先生一生的处世和行事,不是非常合适而且必要吗?如今是后悔也没有用了,真个成了一桩终身遗憾。
胡适先生二三事
梁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