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学家对大自然怀有敬畏之心,非常自然;生命科学家持这样的态度,不太容易;物理学家对大自然持谦卑态度,尤为艰难,因为物理学是自然科学中最“硬”、最严密、最有自豪感的学科。但是,事物正在起变化。
2010年11/12月号的《美国科学家》杂志发表了美国著名理论物理学家李·斯莫林(他有多部著作被译为中文,比如科学网博主李泳翻译的《物理学的困惑》和上海师范大学李新洲教授等翻译的《宇宙的本源》)的一篇书评,题目是《悦纳大自然的不完美》,评论的是著名理论物理学家马塞罗·格莱瑟2010年发表的著作A Tear at the Edge of Creation:A Radical New Vision for Life in an Imperfect Universe(创造边缘的裂缝:对不完美宇宙中的生命投以全新的一瞥)。格莱瑟在此书中和斯莫林在书评中表述的观点,正反映了一部分物理学家对大自然的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
很多物理学家的梦想是:发现大自然掩藏着的真理,用漂亮的数学方程所表达的自然规律将映射出大自然的统一性和对称性。格莱瑟也不例外,而且,他在这条路上颇有成就。但是,1959年生于巴西的格莱瑟逐渐觉得,对大自然掩藏着的统一性之追寻也许是被形而上学的幻象所驱动的,而不是被实际结果所驱动的。
确实,几十年来,对自然统一性的追寻是令人失望的。最初的大统一理论所提出的预测很快就被推翻了,后来的这类理论再也不敢提出人们知道如何检验的预测。原以为是冲击顶峰路途中的一个临时歇脚之地,没想到却成了一个不得不困守的窝棚,科学家们蜗居在这样的窝棚中已经超过35年(从粒子物理学标准模型的提出算起)。
一种可能性是,这只不过是暂时挫折,自然的统一性最终将被证明;另一种可能性,就是格莱瑟在书中所阐述的:进一步追寻统一性与对称性是犯了方向性错误,我们应该探索的是大自然的非对称性。
斯莫林说,无论你是否同意格莱瑟的观点,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是一番愉快的经历,因为此书实在写得好。斯莫林概括说:格莱瑟希望的是,科学家们要抛弃“功能不佳”的傲慢心态,这一傲慢心态的基础是确信自己走在正确的大路上;取代傲慢的应该是谦逊,这谦逊是基于对大自然的尊重,对取得“实实在在的进步”之挑战的尊重。对于格莱瑟,“美”依然很重要,但是含义变了——并非只有行家才能理解的方程式方才蕴含着美,大自然的美比比皆是,我们的五官都能感觉感知到。
为什么格莱瑟强调“实实在在的进步”?因为他担心,“美是被掩藏着的”这样一种信念会导致人们低估大自然的价值,无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脆弱性。他觉得,人们对气候变化之类的严重问题未能做出充分的反应,就与人们的“科学傲慢精神”(可不是“科学精神”哦)有关,科学傲慢精神使得人们固执地追求大自然掩藏着的美,而无视过去几十年来所发生的实际情况。
斯莫林认为,格莱瑟的声音是重要的,凡是关心基础科学的未来发展的人,都应该倾听他的声音。那么,下一步该做什么?斯莫林说,如果不再追求统一性,人们仍可追求其他形态的完美。莱布尼茨曾说过:完美,表现在使多样性最大化,而不是表现在自然之对称。
斯莫林还说,即使最终的发展表明,格莱瑟对科学能做到什么的看法过于悲观,但这只是个小错误,恪守过时了的科学哲学观才是大错误。如果一种方法论曾经是有用的,但是后来不再能产生实实在在的进步,那为什么不尝试其他的方法论呢?
我曾经在题为《“真”之可怕》的博文中说:
“追求真理”,且不惜牺牲,当然是可歌可泣的。可是,何时追求到了真理?追求到手的东西是否真理?是没有标准,没有判据的。至少在“历史”这个老人看来是这样。一生困惑着的人(当得起Intellectuals称号的人,大部分是这样的吧),是不适合搞政治的,是不太可能拥有权力的。自以为拥有真理,而又拥有了权力(无论是行政权、话语权还是经济权),于是要将自己掌握的真理广布天下(例如,美国以推行民主制度为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打这个打那个),是甚为可怕的。
其实,确信自己掌握了真理的科学家(他们拥有话语权)如果让政府官员也真心信服他们掌握了真理,对其言听计从,也是可能产生可怕的后果的。正是部分由于这种“科学傲慢精神”,产生了当年的“除四害”,产生了“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豪情壮志,产生了如今的“这个技术也安全,那个技术也安全,谁不听我话的谁就是科盲”之类的断言。因此,我要对这两位理论物理学家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