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学会走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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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自盛宣怀获朝廷允准在上海开办中国通商银行策,那是全仿西洋的银行。盛宣怀设通商银行,头一个目的,就是想将省库与国库间的官款调动,全行包揽去,这就是冲着西帮来的。好在它开张两年,很不景气。西帮兜揽官款有许多巧妙,各省也不会轻易相信盛宣怀。但这是一个不能轻看的兆头!西洋银行与官家银行,一旦成两相夹击之势,西帮只怕就没有活路了。因此,这就是康笏南的忧虑,也是他想见他的目的。

那天与福尔斯一见面,康笏南就说:“听陈掌柜他们说,你们西洋银行的章法十分精妙厉害!”

福尔斯说:“哪里,还是你们西帮票号的运作令人惊异!在我们欧人看来,简直神秘莫测。听陈掌柜说,你们天成元大号的资本金,不过三十万两银子,可你们分号遍天下,一年要做多大生意,收贷总在几百万、上千万吧?又不须抵押,就凭手写的一纸票据!你们财东将这样大的生意,全盘委托给孙掌柜这样的经理人,又给他绝对的自由。孙掌柜再把分号的生意,同样全盘委托给陈掌柜这样的老帮。官府、民间,对你们票庄的信任,也不靠任何法规,完全靠相信你信个人。所以,你们能做的金融生意,别人不能做。你们的生意,完全是因人而成,因人而异。你们这种生意,是人本位。在我们欧人看来,靠这种人本位做生意,特别是做金融生意,那简直不能想象!”

康笏南说:“这就是中夷之分!我们是以仁义入商,以仁义治商!”

福尔斯说:“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的商人,能像我相信你们山西商人这样快!我在中国三十年,与你们西帮做过无数金融生意,但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骗人的山西商人。”

辞别福乐斯这位,康笏南便拜见湖广总督张之洞,居然获准。

光绪八年,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康笏南曾想拜见,没有获准。那时,张之洞初由京师清流,外放疆臣,颇有些治晋的自负,也很清廉。所以,不大好见。

此时的张之洞,已经是疆臣中重镇。不过,见到康笏南时,并没有轻慢的意思,倒很礼贤下士的。

“这样的大热天,你老先生从山西来汉口,我真不敢相信!底下人报来说,你康老乡衮要来见我,还以为是谁编了词儿蒙我呢,就对他们说,他老先生要真的刚从山西来,我就见,不是,就不见,你还真是刚从山西来?”

“制台大人,我敢蒙你吗?”

“听你们汉号的陈掌柜说,你都过了七十了?”

“这也不敢蒙你,只是枉活到这老朽时候。”

“真是看不出!不知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是怎样保养自家的?有什么好方子吗?”

“制台大人讥笑我这老朽了。一介乡农,讲究什么养生,不怕吃苦就是了。”

“你都富甲天下了,还要吃这么大苦干吗!一路没有热着吧?”

“在河南中过一回暑,几乎死到半道上。托制台大人的福,人了湖北,倒是平安了。不过,真像你说的,我要那样有钱,还来汉口受这份热做甚?外间把我们说得太富了,制台大人也从俗?”

“哈哈,康老财主,我也不向你借钱,用不着装穷。你这一路来,看见正买建的芦汉铁路吧?也用了昭信股票的筹款吧?”

“去年朝廷行新政,发行昭信股票,逼着我们西帮认股。京师我们西帮四十八家票号,每家都认了一万两银,共四十八万两。可我们刚认完,新政就废了,昭信股票也停发了。这不是又捉了我们西帮的大头吗?”

“认了也不吃亏?反正用到我这芦汉铁路的昭信股票,本部堂是不会叫人家吃亏的。你们西帮富甲天下,就是舍不得投资办洋务。洋务不兴,中国的积弱难消啊!我看康老先生是位有大志的贤达,如有意于洋务实业,汉口汉阳,可是大有用武之地。铁路之外,有冶铁,造枪炮,织布,纺纱,制丝,制麻。”

“制台大人可是有言在先的,今日不向我借钱。”

“我这是为你们西帮谋划长远财路!”

“洋务都是官办,我等民商哪能染指?”

“你们做股东,本部堂替你们来办!”

“还是借钱呀?”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借!”

“制台大人对我们一向厚爱,老朽一刻也未忘。”

“听说康老乡衮的金石收藏也颇丰厚。”

“这又是听谁说的?一介乡农,还值得你这样垂爱?”

“我是听端方说的。有什么珍品,也让我开开眼界。”

“哪里有什么值得你稀罕的。”

“康老财主又装穷了,你们老西儿,都太抠了。你藏有的碑贴,最值钱的是什么?”

康笏南当然不会说出自家的镇山之宝,但他也没有犹豫,从容随口而说:“不过是一件《阁帖》而已。买的时候,是当宋人刻本弄到手的,请方家鉴定,原来是假宋本,其实不过是明人的仿刻本。”

“你老先生还上这样的当?”

“那实在是仿得逼真。翻刻后,用故纸,使了蝉翅拓法,又只拓了极少几册,就毁了刻版。”

“听说你对道州《瘗鹤铭》未出水本,也甚倾慕?”

“制台大人,哪里有这样的事!那样的珍品,有机会看一眼足矣。决无意夺人之爱的。”

康笏南见张之洞,当然是想听听这位疆臣重镇对时局的看法。但人家不提官事,他也不好问。冷眼看这位制台大人,倒也名不虚传,是堪当大任的人物。他雍容大度,优雅自负,尤其于洋务热忱不减,看来对时局也不像有大忧的。去年汉口发生一场连营大火,将市面烧了个一片萧条。现在看法,已复兴如初了。湖广有张制台在,市面应是放心的。

可惜,像张之洞这样的人才,官场是太少了。何况,像他这样的人才不受官场掣肘时,怕也很难。去年康梁变法,他那样骑墙,那还不是为了自保呀!

有你张之洞这等大才,若敢跳出由儒入仕的老路,走我西帮之路,天下还不是任你驰聘!办洋务,你得自家会挣钱,靠现在的朝廷给你钱,哪能办成大事?你看人家那西洋银行,谁家是朝廷的!

康笏南和孙北溟到达汉口后,差不多是将天成元的总号移去了。各码头庄口与汉号之间的信报往来,自然格外多起来。其中,又以叙事信报居多,京号尤甚。因为康笏南和孙北溟两位巨头,会同汉号老帮陈亦卿,正就复兴“北存南放”势头,谋划新举动。

西帮票号做银钱生意,本就奉行“酌盈济虚,抽疲转快”八字要诀。各分号间不分畛域,相互接济,快捷调度,总是把存银调往最能赢利的码头。清代经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江南经济之发达,已远胜北方,成为国内商业重心所在。但北方京师,又是国库的取胜散之地。这就形成北方取胜银多,江南用银多的金融格局。西帮票号正是看准这种格局,常做“北存南放”的文章。就是在以京师为中心的北方,吸收存款,再调往江南放贷。西帮票商巧理天下之财,这是一大手笔。

只是,在光绪二十五年这个时候,西帮票号面临了两大危难,使“北存南放”大布局变得举步维艰,风险莫测。

一是在年初,朝廷发了一道上谕:不许各省藩库将上缴中央的各项官款,即俗称的京饷者,交给票号汇兑。原因是京师银根短缺,不敷周转,市面萧条,商民俱困。朝廷也不知听信了哪些糊涂大臣的谏言,居然把造成这种困局的症结,归罪于西帮票号。说是各省都不解送现银到京,一味托付票商汇兑,所以京师重地的现银越来越少。其实,票号为各省汇兑京饷,交给户部的,也还大多是白花花的银子,并不全是一纸汇票,票号一时周转不开,或户部银库愿收银票、汇票,也是有的,但也不至造成京师现银短缺。京师银根紧,那实在是另有原因的。

戊戌年,朝局不靖,先是变法,后又废了新法,时势天翻地覆,血雨腥风。京城那班高官权贵,早暗中将银钱弄出京城匿藏了。京内各业商家,又收缩观望,市面哪能不萧条!

但禁汇是朝廷上谕,西帮也不能等闲观之。承揽京饷官款的汇兑,早已是票号的大宗生意,断了此财路,不是小事。历来做“北存南放”,也主要是靠汇兑京饷来支持。票号在江南承揽了解京的官款,在京城又吸纳了种种存款,两相抵杀,走票不走银。即用京城存款低作京饷,交户部入库,同时将江南官款转为商资,就近放贷。不许承揽京饷,“北存南放”还怎么做?

再一危难,就是北方直隶、山东、河南,甚至京津,拳民蜂起,教案不断,时局不稳。票号生意,全在南北走票,纵横调银,中原一旦乱起,生意必受阻隔。时局不定,商界也必然观望收缩,金融生意也要清淡了。谁家能无几分近忧远虑?

面对此两大危难,康笏南毒辣的眼光,还是看出了其中大有商机在。

从京号的信报中,康笏南断定,京师市面萧条,决非银根短缺所致,反而是银根疲软的一种明兆。时局不明,商家收缩生意,市面自然要萧条。各省应缴朝廷的京饷,更以时局不靖为借口,设法拖延不办,户部收库的银子哪里会多?加上高官权贵又暗里争相往京外匿藏银钱,自然要形成一种银根紧俏的表象。京号早有信报:一般商家,还有那些高官权贵,都找上门来,降格以求,要我们为其存储现银,或外调积蓄。所以京师银市,实在是明紧暗疲。

此种时候,反倒是西帮可以在京城从容吸纳疲银的良机。这样做,不仅有厚利可图,亦有大义可取。在这种危难之际,人家来托靠你西帮,还不是因为信得过你吗?此时拒人自保,最毁西帮信誉,以后人家谁会再来靠你?万不可作一般见识,也取收缩之势,拒绝收银承汇。

至于中原诸省的拳乱教案,康笏南也觉成不了大气候。中原诸省为拳乱所惑,商界多取守势,我们也同样可乘机收存疲银,调往他处图利。

如此收存的巨量疲银,调往何处放出?

康笏南与孙北溟、陈亦卿议来议去,也惟有调来江南一途。口外虽也能作腾挪周转,毕竟做不了大文章。此次两巨头来到汉口后,已看清江南局面比料想的要好。市面繁荣,洋务方兴,商机不减,银钱流动也旺,尤其依托票号而立的大小钱庄,生意甚好,湖广、两广、两江的督抚,又都是可以指望的疆臣重镇。康笏南见过张之洞后,更对江南局面放了心。制台大人虽不与他言及官事时务,但康笏南老辣的眼光,什么看不出来!

如此巨示调一江南,又用什么来与之相抵杀?总不能在如此不靖的时候,将巨银交给镖局押运吧?

康笏南说:“也只有在江南尽力兜揽汇京的官款!”

孙北溟说:“有朝廷上谕,谁家还敢交我们解汇?”

康笏南说:“我见张之洞时,制台大人还提及西帮汇兑官款库银,很值得称赞,说那实在是便捷的办法。比之各省委员押运,不知要省去多少费用。押运京饷的差事,一向就不大好办。路途辛苦、风险丛生不说,就是千里迢迢押到京师了,交部入库也不那么容易。户部衙门那班阎王小鬼,一处打点不到,都过不了关。哪里像你们西帮票商,早将他们上下煨熟了!张大人把话说成这样了,也没有提及朝廷禁汇的事。”

陈亦卿也说:“现在中原拳民生乱,各省恐怕更会引为借口,拖延了不起运京饷。我们倒是可以乘机往各省藩库运动,撺掇藩台抚台,上奏朝廷,说明押运现银的种种艰难。要解京城之困厄,还是汇兑最能及早见效。”

孙北溟说:“那陈掌柜,你能运动下张制台吗?”

康笏南说:“湖北比邻中原,距京不算遥远,张大人就是想成全我们,他也没有多少借口可找,还是先不要难为他。”

于是,康笏南最终还是与张之洞合作了。

清政府破财议和后,两宫返京,京在号的商务正常运转,康家票庄也返京复业。然而经过这样一翻折腾后,康家京号的窟隆算是捅破了天,这个窟隆补是不补?如何补都得决断,康家三爷去请示老太爷,康笏南给了一句话:“窟隆再大,咱也赔得起。”

康笏南的三少爷遵照“赔得起”的经商理念,打开祖传秘密银窖,源源往京师投放现银,由此将自家的信誉推上了巅峰。

康笏南一直活到大清垮台,进入民国。即便到晚年高龄时,他也不糊涂,尤其对商事,依然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直到仙逝前,仍在暗处引导长孙主持家政。

[评析与顿悟]

康笏南在西帮票号面临两大危难之时,巡视生意,目的意在福尔斯和张之洞沟通。可谓眼光老辣。

有此沟通,他对生意行情已了然心胸。虽然他有心巴望张之洞的“言及官事时务”,但总算可以在洋务方兴的张之洞旗下大展拳脚。他已“看清江南局面比料想的要好”。但是因为与张之洞的合作,在京的票号也算是捅了个窟隆。

另则,1898年夏,与他相好的李鸿章已被免去总理职务,同年秋派往黄河沿岸履勘治河工程。商人,有时候也可以发国难财的。但由于民变及其八国联军的入侵,商人的财产岌岌可危,大有一劫而空的可能,那还能发什么财?能保住一点已算万幸。

康笏南尽管吃了张之洞的弹子,但他并无半点后悔,既然走上了官路,也只好默认。当他家少爷请示他时,他给了一句话:“窟隆再大,咱也赔得起。”

这话听来像是在说气话,其实也是康笏南作为大商家的气慨才有所慨然的。我们经商,就要像康笏南那样的商家气度,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狼是兽中狡猾之王。因此,你必须要有忍得住疼的耐性及其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