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却没有一点食欲,在浪涛中拼了半天命,竟然也没一点疲乏感。这时,刀鱼头和二龇牙两个人“呼啦”就闯进门来,把马里吓了一跳。
刀鱼头说,别害怕,我们不是专政队。说着拍了一下马里的肩膀,你小子确实是暴力革命,我们刚刚去看了,五个窗你全给砸了,正在修哪。走,咱们去下馆子,庆祝你炮轰日本小洋楼大捷!
马里说,我不去。
刀鱼头说,不是我请客,是三条腿。这个家伙不知有什么喜事,喝得满脸通红地跑到我家,非要请咱们几个喝酒。
马里迟疑地说,三条腿不是说他病了吗?怎么会满脸酒气……
刀鱼头说,这小子看来是装病,他迈着革命的大步撞进我家,说他在红卫饭店摆了一桌酒菜,有重要的事告诉我们,我觉得这小子是阴谋得逞了。
马里知道刀鱼头所说的“阴谋得逞”,意思是三条腿将葛心红弄到手了。
三条腿早就坐在红卫饭店那里等着了。他要满了一桌子酒菜,几乎全是他捕捞来的海物,经过厨师加工的菜肴。更让大家眼亮的是,这小子竟然带来一瓶茅台酒。那是真正的茅台酒,因为酒瓶上印的商标没有革命的字样,所以被重新贴上一张领袖诗词,“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被重新贴领袖诗词和语录的茅台是酒鬼们珍藏的极品,因为这就说明是激烈革命之前出厂的酒。看来三条腿把家里藏匿的珍品拿出来了。
刀鱼头小心翼翼地倒了一小杯酒,用鼻子闻了闻,再用舌尖舔了一下,很脆地咂了一个响,说绝对好酒。他举着酒杯说,三条腿这样隆重地招待我们,肯定是人生最大的喜事,我先干一杯,表示祝贺!马里和二龇牙也举起杯,赶紧喝了一口,这可是茅台呀,祖宗三代都没喝过的高级东西。
三条腿也举起酒杯,狼一样地嗥叫着,干,干,干!……这小子其实和马里一样不能喝酒,再加上他已经喝得满脸喷红,所以,这一杯酒灌下肚,顶得他两眼立即溢出泪花。他说,先别祝贺我,先祝贺马里。说着三条腿又斟满了一杯,对马里说,我服你了,炮轰日本小洋楼,绝对厉害!不过,你要是早这样厉害,韩靖不是早拿下了吗?
刀鱼头说,你知道谁在那里修门窗吗?至少有一个班的小兵蛋子,看来韩靖挺有能耐呀!
马里也许被这一口高级酒刺激起来,他不知是兴奋还是愤怒,用拳头“咚”地擂了一下桌子,眼珠子喷火却说不出话来。
饭店里的收音机正在播革命歌曲,刀鱼头用筷子指挥,几个人立即跟着收音机里雄壮的乐曲唱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用暴力打碎……
饭店其他吃饭的顾客很不满,但他们只是敢怒不敢言,谁敢反对唱语录歌,那他就是找死!刀鱼头越唱越凶,竟然站到板凳上,最后把饭店里所有的顾客都唱跑了。
大家唱够了,也冷静下来,刀鱼头说,三条腿,你今天这么大的破费,是想向我们炫耀什么,快说,我们好为你欢呼。
三条腿愣怔了一下,猛地扑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把刀鱼头几个吓了一跳,不知三条腿为何情绪大起大落。
三条腿的大哭却又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刀鱼头,看着马里,看着二龇牙,然后一字一板地说,我把葛心红捣鱼酱了。
马里吃惊地看着三条腿,觉得他可能是说的酒话。
刀鱼头却笑起来,用不着你坦白交代,我早就猜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喝酒,祝三条腿捣鱼酱成功!
三条腿却将手里的酒杯“啪”地摔个粉碎,然后掏出一张信纸,朝桌面上一拍,大家围上去看,一个个蝌蚪大的字,非常清晰:
尊敬的公安革委会领导同志:我叫万家林,现在向你们自首,由于我思想反动,品质恶劣,长期以来垂涎女人美色,所以,就用各种下流的手段,引诱革命的葛心红同志……
刀鱼头小心地将信纸叠起来,沉默不语。
三条腿却倏地一下抓起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说了句,三年后,哥儿们回来和你们一起腾波踏浪!
深夜,马里从饭店里摇摇晃晃地回到家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苗条的身影。他使劲儿地眨了眨被酒烧红的双眼,不由得大吃一惊,是韩靖,绝对是韩靖。她还是穿着那套崭新的军装,红色的帽徽红领章。
完全像刚刚扎了一个深深的猛子,马里感到极度缺氧,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尽量稳住自己站立的身子。
今天是农历十八,都说十五的月亮圆,其实月亮最圆的日子是十七八。偌大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上,照出一片银亮的世界。在这个银亮的世界里,站着亭亭玉立的韩靖和呆若木鸡的马里。
不知过了多久,韩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家是你砸的吧?
马里喷着酒气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砸的。
韩靖说,你为什么要砸我家的门窗?
马里顿了一下说,你不明白吗?……他突然哭了。天哪,山狼海贼的马里竟然哭了,哭得那样小儿科,而且是在他最怨恨的人面前哭了。
韩靖大概没想到马里会哭,她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马里哭得摇晃起来,只是犹豫了几秒钟,便上前扶了马里一下,然后跟马里进了家门。
一切都像是老天安排妥当,母亲和妹妹在老鬼头那儿还没回来。
但进了屋里,马里的泪水更像水龙头出了故障,怎么也无法关闭。他气得又揪自己的头发又掐自己的脸蛋子,但是没用,还是在恬不知耻地流着泪水。
默默站在一旁的韩靖掏出手绢,但她只是将手绢握在手里,没敢递给马里。
终于,马里克制住自己的恬不知耻,他看着眼前站着的,绝对是飒爽英姿的韩靖,身上穿着的绝对是他这辈子也没资格穿的真正军装。于是,他燃烧了几百次的怒火再度燃烧,似乎有谁在后面推了他一下,马里猛地就上前抱住韩靖,嘴里恶毒地骂着,你这个流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马里找不出更解恨的词儿了,他死死地将韩靖抱在怀里。
没想到,韩靖竟然毫不反抗,甚至连哼都不哼一声,任马里疯狂地搂抱。
这种绝对不可能的温顺和驯服,简直就是对马里极端的藐视,但也是无声的鼓励。马里更加疯狂地对韩靖发起了憋闷已久的愤怒,他绝对强奸犯一样地撕扯着韩靖身上的一切。
韩靖在马里粗野地撕扯下,只是用手牢牢地护住头上的军帽。当马里揪着她的衣袖时,她竟然顺从着马里的粗野动作,自动将光光的胳膊从袖口里抽出来,然后又去护住军帽。
马里恍恍惚惚地感到,韩靖大概怕他看到那还没长全的阴阳头。真他妈的资产阶级女流氓,到了这样的时刻,还顾及虚伪的形象。但这并不妨碍马里要干的事,不一会儿,被撕扯得白光光的韩靖就那么一览无余地躺在他的面前,犹如当年马里四肢不动地摊在沙滩上一样。
历史看来是绝对公平,你给我半斤,我给你八两。
尽管马里为有这么一天而发狂地梦想过无数次,但梦想真正变成现实之时,他的狂劲儿却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有些昏头昏脑了。突然,在他身后猛地爆响着海碰子们的狼一样嗥叫,捣她的鱼酱,捣她的鱼酱,再也不能错过了!
这喊声让马里陡然恢复了凶恶的清醒。是啊,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了——那雪白的大腿,那真枪实弹的乳房,那注满樱桃汁的嘴唇,那爱情需要的一切,那么真实,那么驯服,那么坦白,那么赤裸裸地摊在他的面前,任他随心所欲地索取。
浪涛在耳边轰鸣,激流在心胸里冲撞,马里已经举起渔枪——但他从来没有刺杀过心甘情愿让他刺杀的鱼呀……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痉挛使马里渐渐明白,他并没有昏头,他没有胆怯,他没有丧失力量。他之所以像个傻帽一样站着不动,其实是一种理智的绝望使然。
马里呀马里,你其实比刀鱼头还凶狠,比三条腿还流氓,比大龇牙还忧伤。你不是想征服一次,你是想征服一百次一千次一直征服到永远;你不是要征服眼前的一切,你还要征服这表层里面的,这丰美肉体深处时刻跳动的东西——心灵,但那就等于要她的命。因为命运注定不会让躺在炕上的这颗心灵与他一个频率跳动的。
马里完蛋了,他尽管是杀生于暗礁丛中的山狼海贼,尽管是腾波踏浪的英雄好汉,然而,面对眼前这绝望的享受,马里却没有力量享受绝望。
韩靖似乎很冷静地闭着双眼,她两手只是紧捂着头上的军帽,其余的一切都在准备承受。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屋里却骤然静得不可思议,预料中的狂潮并没有出现。这意外的沉寂让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眼前分明是一座刚遭际怒潮、风暴轰击后的礁石。
韩靖闭上眼睛又等了一分钟,也许是两分钟,她再次微微地睁开眼,看了看眼前这傻呆呆的礁石。之后,她不得不迟疑地拖过胡乱扔在一旁的衣服,却又是很仔细很讲究地一件件穿好,系上每一颗纽扣。最后,穿戴整齐的韩靖竟然到镜子跟前,对着镜子正了正始终没摘下来的军帽。
韩靖斜着眼睛看了一下石雕似的马里,走到门口,却突然站住了。她回头说了一句让马里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咱们——就算扯平了。
在涛声轰鸣的海边,刀鱼头拍着马里的屁股笑着说,韩靖主动到你家,这盘菜就是端给你吃了!
马里毫无表情。
二龇牙也不知深浅地走近马里,这小子对马里这件事饶有兴趣。
刀鱼头有些下流地笑着问,出血了吗?
马里继续毫无表情。
刀鱼头百折不挠,他换了一种文雅的语言,她流红了吗?
马里机械地点了点头,因为他极其沮丧和绝望的回忆中,眼前总是一片红光闪耀。那是韩靖军帽上的红星,这个女流氓始终用双手死死地护着头上的军帽。
刀鱼头拍掌大喊,行啦,只要你是第一个捣鱼酱,绝对够本啦!
马里躺倒在沙滩上,闭着眼睛,在别人看来,确实是一副“够本”的模样。
刀鱼头猛地放开喉咙,高唱起来:
美不美呀——
头一嘴!
小妹妹呀,
我的心肝肺……
呼天抢地的波涛,在太阳和月亮巨大的引力下,又一次循规蹈矩地退下去,海碰子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捕猎。马里攥着浸透血腥味的渔枪,潜进他无数次潜进过的暗礁丛。他听到扇贝关闭壳门的声音,他看到自以为藏匿巧妙的海螺狡猾地移动,一条老眼昏花的黑鱼从枪尖前慢腾腾地摇着尾巴。但他并不为之所动。他的眼睛只是扫描浑身花刺儿的海参,眼下,这个玩意儿最值钱。
当马里的气力耗尽不得不浮出水面时,他手里已经握着三四个肥大的海参。但他没有像往日那样贪婪地再次扎下水去,而是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城市,因为他第一次能这样从容地从海里观望陆地风景。
马里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生存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此时,所有高高低低的建筑都镀上秋日亮丽的阳光,远远看去分明是一座金属铸就的世界,那样庄重,那样稳定,那样坚不可摧。相比之下,在波浪中摇晃的他是那样的渺小和懦弱,他简直就像革命群众怒斥的“跳梁小丑”。
一阵凄凉却高傲的叫声从高天上传来,那是从更北方大洋边飞来的鹰群,这些骄傲的大鸟,伸展着两扇巨大的翅膀在空中盘旋。由于有着独立寒秋的能力,尽管数量不多,却能占据整个天空。
也许,哪一只又会被毒蛇咬中。马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之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度潜进波涛滚滚的水下。
——2005年春于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