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崇明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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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崇明山歌与民间传说(3)

饶有兴味的是,崇明的成岛时间决定了这一处沙洲不可能是宗教的发生之地,但它的环境却又洋溢着神化的氛围,它离水——江海之水太近了,它的天空太蔚蓝、太深邃了,而且它曾经是荒野,却从不缺少似乎是神明派遣的神圣野种。因此崇明人很容易成为自然的或者是某一宗教的信徒,有天生的宗教情结。总是保持着好奇心,对曾经发生的和岛外的一切都有新鲜感,容易惊讶和激动,好猜天、猜海、猜风、猜雨。崇明岛人的此种性格使他们很难满足于对一件事物的直白的表达,因而创造歇后语、民谣、山歌与故事,他们追求这块土地的荣耀感,并从中得到个人的愉悦和满足。因此崇明岛的传说不仅涉及地名、集镇,就连水仙与一种可以做菜用的食物——黄金瓜都有动人的故事了。

崇明水仙花的栽种有四百年的历史,清末明初时曾与漳州水仙齐名,人称“金盏银台玉玲珑”。水仙的传说甚多,录二则于后:大约几百年前,有一艘木船行至崇明东滩附近时,因为水底下的暗沙挡道而翻船沉没,十几年后,暗沙成为新涨出水面的滩涂,是年冬天,滩涂上遍开水仙花。因为崇明的土壤洁净,水仙花香溢出几里之外,从此崇明人开始种水仙,崇明水仙也由是扬名。

另一则传说谓:清朝康熙年间,崇明岛上有一个叫海生的渔民,在港口附近看见一艘已经侧翻的帆船,船舱里还躺着一位气息奄奄的老翁。海生把老翁背回家中,延医施药,三天后老人醒来,告诉海生自己是福建漳州人,送水仙进京,翻船遇险,再三谢过后气绝而亡。海生将老翁葬在东滩海边,并立石碑于坟前,碑上书“福建漳州水仙老翁之墓”,还将从翻船滩头捞得的二十颗水仙头植于坟周。三年后的一个冬日,一位福建姑娘来到崇明,她到处打听,在东滩的一个孤坟旁只见一丛丛水仙花俯仰飘摇,姑娘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原来,她是漳州水仙老翁的独生女,三年前与父同时遭受不测,姑娘被风浪卷走后由别处的渔民救起,自此便开始打听、寻找失散的父亲而来到崇明,待找见时却已经天人两隔。姑娘拜海生为义兄,并在父亲坟边搭棚守孝,垦出荒地培植了大片水仙。又三年,海生与福建姑娘结为夫妇,漳州水仙从此在崇明安家落户。

水仙的传说告诉我们,崇明水仙的原产地是漳州,但是崇明的水土、气温格外适宜于水仙的生长,因得盛名。在我的记忆中,崇明水仙在乡下不是泡在水中置于室内,而是种植于宅前屋后的泥土中。虽茅屋一间而有水仙环绕,清芬远溢,何陋之有?

水仙为什么在寒冬中开放?崇明岛上又有传说道:天下有花山,花山有一位名叫水仙的姑娘,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且心地善良。一日,水仙去溪边洗衣,却看见地上有一七八岁的孩子满脸是血,行将气绝。水仙把他背回家中灌以米汤,孩子苏醒过来,言说身世,不胜凄凉。男孩父母双亡以乞讨为生,名牵牛。这一天刚到花山小路上,恰恰碰见花王牡丹巡山,看见牵牛衣衫褴褛,命手下人将其一顿毒打,并不准牵牛上花山乞讨。水仙也是父母双亡的苦命人,便留下牵牛以姐弟相称苦熬时光。十年过去了,牵牛成了漂亮的大小伙子,这一天上山打柴时又被花王撞见,便将牵牛收为门下做差役。水仙没有想到人是会变的,心中不悦。牵牛成为花王的差役后,恰逢武则天得势,牵牛向花王献计道:待武则天登基时,何不下令百花开放使武则天喜出望外,然后再求女皇正式册封呢?花王一听乐不可支,说牵牛忠心可嘉,又叫他传令花山上下各种各类各色花草随时听命同时开放,不得有误。牵牛来到水仙处时,水仙说“花开花落有四时八序”,抗命不从,并把牵牛逐出家门。牵牛回到牡丹处,告了水仙一状,花王勃然大怒,重罚水仙只能在春、夏、秋三季之外风雪交加的苦寒中开放,并流放到一个荒岛上。

这个荒岛就是长江入海口刚露出水面,还没有人烟的崇明岛。

偶尔,我会想起这个故事是不是崇明岛的流放犯编撰的,如此清远、凄美啊!

崇明金瓜有金色瓜皮,似瓜而非瓜,需在水中煮熟,然后取出剖开,瓜肉成丝有千丝万缕状,浇以小葱、香油,香油需加热,佐酒之美味也。金瓜传说中的主角是个秀才,进京赶考前妻子给了他一个金瓜,嘱他早去早回家中有老母妻儿日夜盼望。秀才进京应考完毕,和朋友们饮酒作诗,有点乐不思归了。一日,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至深夜,桌子上杯盘狼藉,下酒菜吃光了。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金瓜,便让书童做一个小菜。谁知切开一看,金瓜里面已不是原先的饱满瓜肉,而是丝缕相接欲断还续,秀才思忖一番后吟出一首诗:“曾记当初离别时,妻捧金瓜难自持,莫恋京城多繁华,记得亲人心有思。”第二天,秀才别京南下昼夜兼程,回家一看,老母卧病在床,妻儿奉伺在侧,母亲看一眼挂在窗前的金瓜自语道:“金瓜何日能成丝,盼儿回归意恐迟!”

崇明岛上还有两个家喻户晓、有的至今还经常挂在嘴边的传说中的人物:一个叫王二麻子,一个叫杨瑟岩。这两个传说中的人物又有很大区别。前者《崇明县志》有记载,是个真实的人物后来被传扬,成为口头禅,即我们日常生活中对较为怪异、离谱、莫名其妙的人的感叹:王二麻子!县志中称,“王二麻者明季人,自没其名,寒暑皆露项发,毵毵然,人又呼为王蓬头,敞衣不湔,出必以扇障其面,人问之曰:天若此,我何忍视?有时或泣而不答。有田五百亩,人占之,二麻恶见吏,置勿较曰:大地更主,何论片壤?后耕白茆,莫知所终。或曰:二麻黄姓铭丹弟。”(民国版《崇明县志》卷十一)史料中关于王二麻的记述仅此不足一百二十字。没有复杂的故事情节,但形象、性格极为鲜明,经历了明朝的灭亡,内心有无限的悲痛,还可以肯定是个读书人,否则怎么会说得出“天若此,我何忍视?”“大地易主,何论片壤”之句?在更多的人眼里,此公是怪人、另类,不可思议、不可理喻者。也有人说,他是黄铭丹的弟弟,县志载:黄铭丹,字丹侯,县学生,崇祯八年,凤阳陵被毁,铭丹诀别妻子誓死为明朝而战,“署兵备道史可法参谋”。崇祯十七年京师陷落,黄铭丹又投奔崇明人,光禄寺卿沈廷扬,“弘光元年,南都不守,吴中瓦解”(《崇明县志》语),黄铭丹“南向恸哭,蹈海死”。

崇明岛上多慷慨悲歌之士,信夫?

黄铭丹与王二麻,若非兄弟亦为同志也!

“哎,王二麻子!”我不知道崇明流传至今的“王二麻子”之说,与王二麻有没有确凿的传承关系?这真是待考而又极其难考的了。但,我内心里的感觉告诉我,王二麻无疑是一个被传颂的却又是时人无法理解的人物。

崇明岛上老少皆知影响更为广泛,而且有众多故事的另一个传说人物杨瑟岩,却不见记载于任何典籍和史料。由此可以推论,这是一个完全由崇明岛上的老百姓,尤其是农人口头创作,又经过迭代相传而被增删、丰富了的一个人物形象。他有没有生活的原型?如果有,其原型是谁?均无可考。传说中杨瑟岩是崇明人,生活年代有二说,一说为明朝万历年间人,出身贫寒,在族中人的资助下读过私塾。二说为清朝乾隆年间人,机智过人,伶牙俐齿,好为穷人抱不平、打官司。根据记载,历史上的崇明人好打官司、好讼,有时甚至被称为恶讼,有明显的贬意。但我们不妨细察一下讼由何起?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民间纠纷、讼诉?在古代,崇明岛上最成功的制度莫过于“田制”,即元至元十三年升崇明镇为崇明州时奏准的十六字令:三年一丈,坍则除粮,涨则拨民,流水为界。崇明的土地问题极为复杂,首先是地悬江海,然后是涨坍无定;又极为宝贵,宝贵到厘、毫、丝、忽均不放弃。县志称:“迨几经坍涨,奸豪欺占,积弊乃滋。”崇明历史上的民间纠纷主要是土地的纠纷,如果明白了这一点,其讼诉之频繁、激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杨瑟岩这个人物及其故事,应是在此种特定的土地纠纷的背景下渐渐形成的。

我们不妨假设,崇明岛上曾经有过读书人为乡下的农人打官司,并且夺回了被奸豪强占的土地,其影响之广大,在当时之世可想而知。然后这传事情被颂扬,在颂扬的过程中又广为流传,并日渐丰满,便成了一个由人民大众口头创造并在不经意间代代相传的人物。其中的智慧以及幽默,有鲜明的崇明特色;豪侠、仗义,专为平民百姓打抱不平,又为普通大众向往、喜爱。因而,杨瑟岩的故事与中国很多地方的同类民间文学一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生活气息浓厚,爱憎分明贯穿其故事的全部。能不能说,这一故事和人物本身,是崇明岛上崇明人创造的本土文化之一端?它是现实生活中面对不平排遣义愤的需要,也是某种程度上的理想化的体现,其中甚至还有一点阿Q的影子,是杨瑟岩这个人物让人大呼痛快之余的一点辛酸,而这一点辛酸其实余味无穷。

创造传说,津津有味地讲述传说包括杨瑟岩故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没有传说的时代只剩下传言,文化因为物质的挤压而落荒,我们能不能较为完好地保存以前的传说呢?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子孙会抱怨我们,留下的水泥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