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人要写出人物的思想性格,特别是要写出人物的个性特征,写人的目的就是要刻划出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写人物,见人不见思想,个性不鲜明,千人一面,千部一腔,是人物描写的大忌。每个人物都有他独特的个性特征,而人物的个性,又是多种多样,千差万别的,如何生动地描写出千差万别的个性,是人物描写最重要的也是最为艰难的任务。列夫·托尔斯泰一九一○年十月七日逝世,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还念念不忘研究这个问题。这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最后的日记》中对人物的个性作了这样的分类:
身体依旧衰弱。……写下关于性格的感想。非试写一下不可。……
(1)学者型(2)野心家型(3)贪欲者型(4)保守的信徒型(5)玩乐者型(6)在一定范围里面的强盗型(7)没有范围的强盗型(8)戴着假面具的诚实者型(9)虚荣的著作家型(10)社会革命家型(11)勇士丑角型(12)彻头彻尾的基督教徒型(13)战士型(14)……
我所感觉到的这些典型,是无限的众多。人物的个性类型,的确是“无限的众多”,很难用几种几样来概括。即使同一类型的性格,也还是各各相异,迥然有别,要写出人物的个性,必须是同中见异,写出独特的“这一个”。同是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诸葛亮和吴用大不相同;张飞、牛皋、李逵、程咬金都是勇猛、粗犷、急躁、暴烈,又各有各的特殊点。金圣叹评《水浒》的人物描写说:“《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读第五才子书法》)粗鲁是他们的共性,相同中又有不同粗鲁的具体表现。所以说,写人必须创造出有鲜明个性特征的人物形象,因为个性是艺术的生命,“艺术的真正生命是在于对个别事物的掌握和描述。”(歌德)
写人,首先要熟悉和了解笔下的人物,经过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理解,准确地把握人物的个性特征,才能真正把人物写活。鲁迅先生成功地塑造了阿Q的形象,是因为“阿Q的影象,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阿Q正传〉的成因》)他还清楚地看到了阿Q头上戴的不是“瓜皮小帽”,而是“毡帽”,“是一种黑色的,半圆形的东西,将那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的。”(《寄〈戏〉周刊编者信》)对人物真正熟悉到呼之欲出的程度了。别林斯基说过:“当艺术家底创作对大家还是一个秘密,他还没有拿起笔来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了他们(艺术形象),已经可以数清他们衣服上的褶襞,他们额上犁刻出来热情和痛苦的皱纹,已经熟悉他们,比熟悉他的父亲、兄弟、朋友、妹妹,爱人更清楚些。”(《别林斯基选集》一卷)阿·托尔斯泰说他在未写《彼得大帝》之前,就已经“连彼得坎肩上的汗痕都看出来了”。契诃夫说得更好:“人物在我脑子里排成了队伍纷纷要求出世,正在等待命令”,因为一个长篇已经构思很久,“以致其中有些人物由于没有写出来而变得苍老了”。对人物不熟悉,不了解,当然就无从表现,更谈不上把人物写活。此外,还要把握人物描写的种种方法,这主要是肖像描写、语言描写、动作描写、心理描写等。
肖像描写
肖像包括人物的五官、头发、皮肤,体态以及人物的服饰、音容笑貌等。肖像描写是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
肖像是人物个性特征的外在表现,如人的衣着、脸色,发式等,常常能透露出入物不同的身份、精神、气质以及经济和政治地位。在一、二十年代的旧中国,穿短衣的多是穷苦庄稼人,穿长衫的多是读书人或阔老遗少。孔乙己也穿长衫,但又脏又破,《风波》中的赵七爷却是着很讲究的竹布长衫,因为各人身份、地位不同。同是留辫子,阿Q头上是一只黄辫子,赵七爷头上的辫子是“光滑头皮,乌黑发顶”,两人的辫子不能互易。阿Q是穷光蛋,经常饿肚子,自然是黄辫子;赵七爷是大地主,茂源酒店的主人,连辫子也“光滑”、“乌黑”,一条辫子把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区别得清清楚楚。所以雨果认为脸相上有思想的线条和色彩,“脸上的神气总是心灵的反应”(《笑面人》)。丰子恺认为,脸色能披露出理义的言说所不能表现的“感情的复杂深刻部分”,“凡词典内所有的一切感情的形容词,在颜面上都可表演。推究其差别的原因,不外乎这数寸宽广的浮雕板中的形状与色彩的变化而已。”(《颜面》)英国作家哈代干脆说“面目象一页书”,成功的肖像描写,能在面目这本书上反映出入物的思想性格。
肖像描写有静态和动态的两种不同的描写方法。
静态描写,写人物静止时的肖像状态,象静物写生那样依照次序把人物肖像比较细致地描写出来。这方法的好处是描写集中,能给人以完整印象,缺点是比较呆板、肖像描写和性格刻划配合不密切。比较起来,肖像的动态描写更有利于刻划人物性格。
动态描写,是在人物行动和情节发展中,结合人物的行动和内心的变化,捕捉最能表现人物内在精神和性格特征的肖像形态加以描写,这方法的好处是能够把肖像描写和情节发展、人物行动紧密配合在一起,步步深入地展现人物的思想性格,比静态描写更富有表现力。如哈代所说:“面部的轮廓,只能表示性格的一部分,面部的活动,才能表示性格的全部。”(《还乡》)
鲁迅先生写阿Q的肖像就采用了动态描写的方法。写到阿Q和别人争嘴打架,说他喜欢“瞪眼睛”,写到精神胜利法的表观时,说到他头上有“癞疮疤”,写他和王胡比赛咬虱子时,读者又看到了他的“厚嘴唇”。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写韩老六的动态肖像也很精彩。作品有三处地方写了韩老六的肖像。他初次和读者见面,作品只是给他的肖像勾勒了一个轮廓:“四十七岁了,因为抽大烟,人很瘦,鬓角又秃。”因为这时工作队尚未进村,韩老六的反革命伎俩还没有施展的机会,这里粗略的肖像描写是和情节发展相默契的。第二次肖像描写是工作队进了元茂屯,一场阶级斗争的暴风骤雨来到了,韩老六打击田万顺,收买李振江,于是读者就看到了韩老六的一副凶恶脸相,“日本式短胡子的黄脸”,“有时微笑,有时生气,一双小绿豆眼睛骨碌碌地直逼着你。”这就把肖像、动作、心理,三者有机地揉合在一起了。赵玉林带人去抓韩老六,他却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自己来了,这时通过肖队长的眼睛,就对韩老六的肖像来了个全描:“秃鬓角”、“黑牙齿”,“白绸子小衫,青花绸裤子”,“黑皮鞋”。韩老六这样一副衣冠楚楚的装扮,实际上是在向工作队示威,意在表明,我韩某是有力量对付你共产党的,看我如此坦然,你肖队长不要错估了形势。这肖像正是韩老六色厉内荏的外在表现,显示了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处境,也是他毒辣、惊恐的内心世界的集中反映。可见,这样的肖像描写,正是作者艺术匠心的巧用笔墨。
语言描写
语言描写包括人物的对话(也叫会话)和人物的内心独白。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说:“说话是行为的兄弟”,言和行都是刻划人物的重要手段。“对话就是人物的性格等等的自我介绍”(老舍《我怎样学习语言》),通过对话能直接揭示人物的思想性格。高尔基十分叹服巴尔扎克在《鲛皮》中描绘出银行家宴会上二十来人的“各色各样的声音”,他说:“主要的一点,就是巴尔扎克虽然没有描写出这位银行家的客人们的面孔和体形,但我却觉得不只是听见,并且还看见了那些人的眼睛、微笑以及他们的动作。”(《我怎样学习写作》)鲁迅赞扬“《水浒》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从谈话里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看书琐记》)。他十分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写人物,几乎无须描写外貌,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表示着。”(《〈穷人〉小引》)成功的语言描写,就应当鲜明地反映出人物的语气、神态、情貌,特别是人物的个性特征。看下面这段文字。
近五十多岁的买主问:“韭菜怎卖的?”
卖主,年在四十开外。他口齿爽利地说:“价钱好说,先看菜吧!”他顺手拿起一把韭菜给对方看,“你看,这根还没脱黄,这叶儿不象翠?……”
买主象个大老实人,他粘敦敦地说:“头刀韭,都这样。你说多少钱一斤吧!”
“队上活儿紧,我得赶回去出工,没工夫在这里磨嘴要谎,给你说个卖价,七毛!”卖主说着,提起秤来,作出就要秤菜的样子。好象他要的这个价钱,便宜得任谁也不好意思还价了。
可是买主却吃惊地说:“这是韭菜还是人参果?”
“老兄,缺为贵啊!要是去年这工夫我要这个价,你扇我两耳光子我也没话说。可是现在,你没看看,一集上有几份韭菜?这几天,还有去年的陈罗卜撑着集,再过几集你来,我这个价钱,算是白送人了。今年啊,想吃菜就得别怕花钱。别忘了,如今是以粮为纲。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
卖主的坦率,让人气恼,却也无法。买主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就留着吧,留着过几集再卖好发财!”
见买主要走,卖主忽然大方了:“唉!南疃北庄的,好说,一块三毛五两斤。”他又提起秤来,问:“要多少?”
一斤跌了二分半,好大的让步。买主却没有理会这种慷慨,又要走。卖主连忙说:“你回个价吧!”
买主说:“四毛!”
“四毛?”卖主的热情面孔,立刻冷漠了。“那,钱还是你的。”(林雨《静静的黎明》)
这是集市上讨价还价的买卖舌战,把买主、卖主各自的神态、心理刻划得维妙维肖。一个是口词爽利,机通话圆,千方百计激发顾客的购买欲,力争以高价把货物推销出去,一个是粘敦敦,话不多,肚里却有一本生意经,看得出是个交易市场的常客。几句对话就把两个人的音容笑貌、性格特点跃然纸上。卖主的话特别富有表情,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时而激问,时而转折,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的语言。这些语言不仅完全切合人物的身份地位,而且使读者感到此时此地人物只能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只能摆在这处地方。这正是柏拉图《斐德若篇》中借用苏格拉底的口所要求的那样:“你看有没有一个明显的原则,使下一句就确须摆在下一句的地位,不能拿别的话摆在那里?”
对话要求简短,明快,鲁迅先生强调“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高明的作者,有时一两句对话,甚至是一个语气词,就能把人物性格活脱脱地端出来。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大政治家孔明的风貌。“既生瑜,何生亮”,是心胸狭窄的周瑜临死时的对天长叹。“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只能是孔乙己的话。只有阿Q,才会动不动就骂“妈妈的”,“革这伙妈妈的命”,孔乙己不会“妈妈的”,阿Q也不会“不多不多”,同样,祥林嫂也不会“哈,胡子这么长了……”,这些都是高度个性化的语言,不可混同,不能移易。
“喝一满杯新鲜空气”,这是莫泊桑小说中一个酒鬼的语言,他连空气也要论杯喝了。
“我借给你一个早安”,莫里哀戏剧中的一个吝啬鬼这样说,他吝啬到连一个“早安”也不肯施舍!
“爱情这东西真厉害,连大炮也轰不毁的”,契诃夫笔下的一个军官谈恋爱也用这武人的口气。
精彩的语言描写就应当是这样,仅仅一句话,一个词,就可以写尽一个人的思想面貌,甚至是人的一生一世,一句话,抵得上千言万语。如狄德罗在《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通过雅克所说出来的那样;
请您把事实告诉我,请您把他的谈吐忠实地传达给我,这样我就可以知道是怎么样一个人。一句话,一个手势,有时候要比全城人的话告诉我更多的东西。
动作描写
动作描写是刻划人物的主要手段,通过人物做什么,怎么做,从中揭示出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征。作品就要强调“多行动,少说话”。亚里士多德认为,性格的生命在于运动,性格从属于动作。托尔斯泰这样强调动作描写的重要性,“谁说得漂亮,谁的行动就差。因为,角色不应该以言辞来表现自己,他说得越多,人家就越不相信他。”人物刻划主要是通过语言、动作描写把性格展示给读者,不是靠作者站出来替人物作介绍,也不是靠别人的嘴为他树碑立传,他自己的行动就可以说明一切。
没有“借东风”、“空城计”,“斩马谡”等,也就不会有诸葛亮的形象。
没有“撕扇”、“反抄检”等,也就没有《红楼梦》中的晴雯的形象。
《创业史》中梁生宝那种“雄心勃勃、决心大干一番事业”的革命本色,是通过“买稻种”“进山砍竹子”等实际行动表现出来的。
《红旗谱》是通过“磨铡刀”、“护钟”、“反割头税”等动作,才表现出朱老忠那嫉恶如仇的刚烈性格。
动作描写必须选取最能表现人物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征的典型动作来刻划人物。阿·托尔斯泰认为动作“是精神活动的结果”(《致青年作家》)。他劝青年“描写人物时,您要千方百计地去发现能代表他的内心状态的动作”,“有时,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动作,就足以描绘出那人物的特点来,为了让人物自己描述自己,主要应该寻找这种表现他心理状态的动作。”(《论写作技巧》)所谓典型动作,就是这里说的足以描绘出人物特点的“表现他心理状态的动作”。《创业史》写梁生宝到郭县买稻种,走进小铺掏出钱来买面汤喝,那是一段很精彩的动作描写:
他打着饱嗝,取开棉袄口袋上的锁针用嘴唇夹住,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来。他在饭桌上很仔细地打开红布小包,又打开他妹子秀兰写过大字的一层纸,才取出那些七凑八凑起来的,用指头捅鸡屁股、锥鞋底子挣来的人民币来,拣出最破的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这五分票再装下去,就要烂在他手里了……(《创业史》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