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的孩子们和动物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但,所有利己的生活,对于有理性的成年人,都是一种不自然的状态——跟疯狂相同。然而,世上大部分的妇女,在儿童时代,都过着合法的利己生活,其次生活于动物的家庭爱的利己主义,复次生活于利己的夫妇爱,而且是物质主义,不久就依靠孩子们而生活,失去外部的利己生活,具备着思虑和辨别;但依旧还是缺少普遍的博爱精神,而停留在动物的状态中。这种女性的生活状态是很可怕的,然而却是极普通的。
(十)你想要为别人服务,劳动者想要劳动。但,为要工作而得到利益,必定要有工具。不但是这样,而且必定要有最好的工具。可是,你是怎么样的呢?具备着各种物质、性格、习惯、知识等等的你,果然能够从自身提出为万众服务的最好的工具吗?对于你,必要的事情,并不是服务于人,而是服务于上帝。而服务于上帝这件事情——是明白的、被规定了的。那就是你要扩大自己内心的爱。由于扩大自己内心的爱,你就不得不服务于人们。而你,对于自己,对于人们,对于上帝,都将同样必要地服务。
(十一)不幸的并不是受到痛苦的人,而是将痛苦给予他人的人。
(十二)所有的人都处在成长的过程当中,因而不能把任何人加以否定。可是,有些人,他们在现在的境地,过于隔绝和无知,我们只好完全像对待孩子般地去对待他们。即是,我们虽然爱、尊敬、庇护他们,但不能够跟他们站在同一水准,也不能够向他们要求对于他们所缺少的东西的理解。但有一件事情使得这样地对待这些人更加困难,那就是:孩子们具有知识欲和真实性,而这些成了成人的“孩子们”却缺乏这些东西;反之,他们保有着冷淡以及对于自己所不理解的东西的否定,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信太过。
洗澡
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在一个适当的地方,即使于洗濯之余观赏一下原来属于自己的肉体,亦无伤大雅。若说赤身裸体便是邪恶,那么衣冠禽兽又好在哪里?
林语堂
谁没有洗过澡!生下来第三天,就有“洗儿会”,热腾腾的一盆香汤,还有果子彩线,亲朋围绕着看你洗澡。“洗三”的滋味如何,没有人能够记得。被杨贵妃用锦绣大襁褓裹起来的安禄山也许能体会一点点“洗三”的滋味,不过我想当时禄儿必定别有心事在。
稍为长大一点,被母亲按在盆里洗澡永远是终身不忘的经验。越怕肥皂水流进眼里,肥皂水越爱往眼角里钻。胳肢窝怕痒,两助也怕痒,脖子底下尤其怕痒,如果咯咯大笑把身子弄成扭股糖似的,就会顺手一巴掌没头没脸的拍了下来,有时候还真有一点痛。
成年之后,应该知道澡雪垢滓乃人生一乐,但亦不尽然。我读中学的时候,学校有洗澡的设备,虽是因陋就简,冷热水却甚充分。但是学校仍须严格规定,至少每三天必须洗澡一次。
这规定比起汉律“吏五日得一体沐”意义大不相同。五日一休沐,是放假一天,沐不沐还不是在你自己。学校规定三日一洗澡是强迫性的,而且还有惩罚的办法,洗澡室备有签到簿,三次不洗澡者公布名单,仍不悛悔者则指定时间派员监视强制执行。以我所知,不洗澡而签名者大有人在,俨如伪造文书;从未见有名单公布,可未见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袒裼裸裎,法令徒成具文。
我们中国人一向是把洗澡当做一件大事的。自古就有沐浴而朝,斋戒沐浴以祀上帝的说法。
曾点的生平快事是“浴于沂”。唯因其为大事,似乎未能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到了唐朝,还有人“居丧毁慕,三年不澡沐”。晋朝的王猛扪虱而谈,更是经常不洗澡的明证。白居易诗“今朝一澡濯,衰瘦颇有余”,洗一回澡居然有诗以纪之的价值。
旧式人家,尽管是深宅大院,很少有特辟浴室的。一只大木盆,能蹲踞其中,把浴汤泼溅满地,便可以称心如意了。在北平,街上有的是“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的澡堂,也有所谓高级一些的如“西升平”,但是很多人都不敢问津,倒不一定是如米芾之“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也不是怕进去被人偷走了裤子,实在是因为医药用两太大。“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怕的是水不仅包皮,还可以有点什么东西进入皮里面去。明知道有些城市的澡堂里面可以搓澡,敲背,捏足,修脚,理发,吃东西,高枕而眠,甚而至于不仅是高枕而眠,一律都非常方便,有些胆小的人还是望望然去之,宁可回到家里去蹲踞在那一只大木盆里将就将就。
近代的家庭洗澡间当然是令人称便,可惜颇有“西化”之嫌,非我国之所固有。不过我们也无需过于自馁,西洋人之早雨浴晚雨浴一天洗澡两回,也是只很晚近的事。罗马皇帝喀拉凯拉之广造宠丽的公共浴室,容纳一万六千人同时入浴,那只是历史上的美谈。那些浴室,早已由于“蛮人”入侵而沦为废墟,早期基督教的禁欲趋向又把沐浴的美德破坏无遗。在中古期间的僧侣是不大注意他们的肉体上的清洁的,“与其澡于水,宁澡于德”(傅玄《澡盘铭》),大概是他们所信奉的道理。欧洲近代的修女学校还留有一些中古遗风,女生们隔两个皇期才能洗澡一次,而且在洗的时候还要携带一件长达膝部以下的长袍作为浴衣,脱衣服的时候还有一套特殊技术,不可使自己看到自己的身体!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之“星期六晚的洗澡”是一般人民经常有的生活项目之一。平常的日子大概都是“不宜沐浴”。
我国的佛教僧侣也有关于沐俗的规定,请看“百丈清规,六”:“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边,解上衣,未卸直裰,先脱下面裙裳,以脚布围身,方可系浴裙,将辊裤卷折纳袱内”。虽未明言隔多久洗一次,看那脱衣层次规定之严,其用心与中古基督教会殆异趣同工。
在某些情形之下裸体运动是有其必要的,洗澡即其一也。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在一个适当的地方,即使于洗濯之余观赏一下原来属于自己的肉体,亦无伤大雅。若说赤身裸体便是邪恶,那么衣冠禽兽又好在哪里?
《礼·儒行》云:“儒有澡身而浴德”。我看人的身与心应该都保持清洁,而且并行不悖。
有关西山逸士二三事
滔滔四海风尘日,天地难容一大千;恰似少陵天宝际,作诗空忆李青莲。
台静农
溥心畲先生的画首次在北平展出时,极为轰动,凡爱好此道者,皆为之欢喜赞叹。北宋风格沉寂了几三百年,而当时习见的多是四王面目,大都甜熟无新意,有似当时流行的桐城派古文,只有躯壳,了无生趣。心畲挟其天才学力,独振颓风,能使观者有一种新的感受。
他的润笔在北平琉璃厂肆固然是居第一位,而后门大街小书画店,也偶有他的作品出现,其价值自不同于厂肆。据说这都是他家的佣人流出来的,因为他的恭王府距后门大街甚近,佣人们与后门的店商,难免都有往来的。一次吾友常维钧兄在这家店里看到一小捆心畲写的对联,维钧选了两副,米襄阳的笔意,极佳。等我去时,剩下的只有成亲王体了,我买了两副,定价不高,每副两元。所有题款却非溥儒,也不是心畲或西山逸士,而是“仲衡”两字,下钤“省心堂”小印。“仲衡”是他早年的字,后因京剧有一名演员叫“郭仲衡”的,他就不用了。
后来我又在那家店里,收了一幅山水小品,旧高丽纸,元人笔意,萧疏有致,维钧看了也以为是一幅好画。不意两三天后,我在那家店里发现了同样的一幅,为之奇怪,我买的难道是赝品么?于是我请袁珏生先生鉴定,珏生名励准,前清翰林,名收藏家,所收古墨尤知名海内。此老当时在辅仁大学美术系讲授“书画题跋”,我将画带到教员休息室,他一看就说是心畲的真迹,并说心畲喜欢一张稿子画上两三次,这样的事,当他在台时也证实了。以现在观念看来,如此“拷贝”有什么价值?我想,他大概以笔墨为主,构图并不重要。如倪云林的画,并看不出什么高山峻岭,又如古人作品往往题曰仿曰临,却不减其流传的价值。虽然如此,心畲的精品,没有不可以看出他的匠心的。至于他自发为游戏之用如《西游记》图等,意趣横逸,想象力之高,则是前无古人的。
当时我还收了一幅仕女图,像是红叶题诗之类。另一幅友人名之为归隐图,一高士在驴背上断流而渡,一琴童岸上看着发抖,神情毕现。这一小品,曾经给他看过,他笑着说:“境界还好,笔弱些。”
我与心畲第一次见面,是在北平他的恭王府,恭王府的海棠最为知名,当时由吾友启元白兄陪我们几个朋友去的。王府庭院深沉,气派甚大,触目却有些古老荒凉。主人在花前清茶招待,他因我在辅仁大学与美术科主任溥雪斋先生相熟的关系,谈起话来甚为亲切,雪斋是心畲从兄,这两位旧王孙,同负画苑盛名,兄清癯而弟丰腴,皆白皙疏眉,头发漆光,身材都不算高。
心畲渡海来台,我们始相见于台大外文系英千里兄的办公室,道途辗转,不惯海行,颇有风尘之色。我陪他参观中文图书馆,甚是高兴,以为不意台湾孤悬海外,居然还有这么多藏书。我告诉他这些书都是福州龚家乌氏山房的收藏,早年台湾帝大买来的,他笑着说:“这不失为楚弓楚得。”后来他便时向我借书,如来信云:
未接清诲,良深驰想,以儒之简出索居,离于益友,不得闻过,殊深惕惧。今欲有所述著,敢烦在台大图书馆,倩生徒一察。书目谨列于后,愿次第借观,当早奉璧又曾在本馆中,见有晚笑堂画传,木版二册一函,记在地室书架上,请先检借为盼。
前所乞借孙渊如《续古文苑》中有“云居寺”中漏抄两句,乃元和年范阳县丞古逾诗,其诗曰:“到此花宫里”云云。务请分神将此全首抄示,弟因作笔记录至此条,见少二句,大为窘急。
他要我为他刻印章,我这刻工并不高明,他的谢简却极典雅,信手拈来,居然六朝韵味,若在皇帝时代,定是“书记翩翩”的人物。
这不过是心畲文学方面的另一本领。如:
承惠佳刻,铁笔古雅,损益臣斯之玺。追琢妾赵之章。笔非五色,焕沧海之龙文;石不一拳,化昆山之片玉。永悬此贲,敬奉芜函,即致缱绻,靡深仰止。
我只为他刻过四印,两名字小印外,一“义熙甲子”,又一“逸民之怀”,前者他比迹陶公,后者似用王羲之语,十七贴中:“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足下何以方复及此?似梦中语耶?”羲之此语虽不知对何人所说,然可体会的是羲之的丧乱意识,若参之晋书羲之传中与殷浩书,更觉得此语之沉重,然则心畲与羲之有同感耶?
魏书王粲传云:粲“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王粲这样的捷才,后来杂书,亦有类似的记载,而我生平所见到的,只有心畲一人如此。有一天晚上,我在他家,正谈话时,有人拿了一张艺术大照片,请他题字,他拿起笔来即刻在上面写了一首七绝,诗意与照片上面的景物,非常切合,当时使我一惊。
约在甲子春夏之交,大千兄在日本带给我一本他画的册叶,甚精。他听说了,急于要看,因告诉目寒兄,后日同在某家宴会,务必带去。届时我带去了,他坐方桌前,正为一群人写字。看我来了,就放下笔,欣然将册子接去,边看边赞赏。翻到最后空页,拿起笔来便题,不曾构思,便成妙文:
凝阴覆合,云行雨施,神龙隐见,不知为龙抑为云也。东坡泛舟赤壁,赋水与月,不知其为水月为东坡也。大千诗画如其人,人如其画与诗,是耶?非耶,谁得而知之耶?
寥寥六十来字,超脱浑成,极切合大千气度。尤妙者,所谓“是耶非耶”语气,好像是受大千的题语而触发了灵感,因大千是册最后面的是他日本侍儿山田女史的像,题云:
画成既题署,侍儿谓尚余一页,兴已阑,手亦倦,无暇构思,即对影为此,是耶?
非耶?静农何从而知之耶?
是耶?非耶?已无从起心畲而问之矣。我曾与大千谈到心畲的捷才,他也佩服,因说昔年同在日本时,他新照了一像,心畲看了,就立刻题了一诗:
滔滔四海风尘日,天地难容一大千;恰似少陵天宝际,作诗空忆李青莲。这样真情流露,感慨万端,不难看出他两人的交情,并且透露了他两人以不同的格调高视艺坛的气概。我想他这种感情,必是久蓄胸中,一旦触机而发,绝非偶然。可悲的,大千投老归来,心畲竟先返道山,正如少陵所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了。今则两人俱归于寂灭,而心畲逝世且二十年,墓木拱矣。其门弟子方集作品展览,以为纪念,余写此回忆,虽平昔琐屑,实深怀旧之感。
一九八四年四月
梦里尽快来到我身边
——沈从文致张兆和
我把它写得比别人认真,因此也就比别人好写些的。我轻视天才。
却愿意人明白我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
沈从文
(一)
我的小船已泊到曾家河,在几百只大船中间这只船真是个小物件。我已吃过夜饭,吃的是辣子、大蒜、豆腐干。我把好菜同水手交换素菜,交换后真是两得其利。我饭吃得很好。吃过了饭,我把前舱缝缝罅用纸张布片塞好,再把后舱用被单张开。当成幔子一挂,且用小刀将各个通风处皆用布片去扎好,结果我便有了间“单独卧房”了。
你只瞧我这信上的字写得如何整齐,就可知船上做事如何方便了。我这时倚在枕头旁告诉你一切,一面写字,一面听到小表滴滴哒哒,且听到隔船有人说话,岸上则有狗叫着。我心中很快乐,因为我能够安静同你来说话!
说到“快乐”时我又有点不足,因为一切纵妙不可言,缺少个你,还不成的!我要你,要你同我两人来到小船上,才有意思!
我感觉得到,我的船是在轻轻的,轻轻的摇动。这正同摇篮一样,把人摇得安眠,梦也十分和平。我不想就睡。我应当痴痴的坐在这小船舱中,且温习你给我的一切好处。三三,这时节还只七点三十分,说不定你们还刚吃过饭!
我除了夸奖这条河水以外真似乎无话可说了,你来吧,梦里尽管来吧!我先不是说冷吗?放心,我不冷的。我把那头用布拦好后,这种空气真是标准空气。可惜得很,你不来同我在一处!
我想睡到来想你,故写完这张纸后不再写了。我相信你从这纸上,也可以听到一种摇橹人歌声的,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在路上除了想你以外,别的事皆不难过的。
我们既然离开了,我这点难过处实在是应当的,不足怜悯的。
二哥1934年1月13下8时(二)
我的小船已泊定了。地方名“缆子湾”,专卖缆子的地方。两山翠碧,全是竹子。两岸高处皆有吊脚楼人家,美丽到使我发呆。并加上远处叠嶂,烟云包裹,这地方真使我得到不少灵感!我平常最会想象好景致,且只能做呆二了。一千种宋元人作桃源图也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