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犹未了,传送带已开进孟婆店。楼下阴沉沉、冷清清;楼上却灯光明亮,热闹非常。那道传送带好像就要往上开去。我赶忙跨出栏杆,往下就跳,只觉头重脚轻,一跳,头落在枕上,睁眼一看,原来安然躺在床上,耳朵里还能听到“夹带私货过不了关。”
好吧,我夹带着好些私货呢,得及早清理。
1983年10月底
如果我是我
我之所以为我,系于我有主体意识,我必须像忠实于人、忠实于世界那样忠实于我自己。
何满子
我当然是我,无须是拍胸自夸“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好汉,当众自行验明正身,以证实他的我之为我的不诬;哪怕是猥琐的小人物,也无人怀疑此人是他本人,他也绝无作出假设以论证我之为我的必要。与和尚同行,和尚乘其酣睡时剃光了他的头发,溜掉了,此人醒来一摸自己的光头,诧异地大叫:“僧固在,而我安在?”
这样的事只能是笑话。神灵或鬼魂附体,使躯体的主人不复占有他的臭皮囊,也只能是装神装鬼的造谣惑众或文人的艺术虚构。我之为我应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倘若不是在“我”的人称概念上兜圈子,而是涉及人格内容时,用不着深奥的哲埋辨析,我确实有时甚至常常不必是我。大致说来,大人物虽然善变,比较地能保持我之为我,其人格之或善美或丑恶都少受制约,历史上很多皇帝,为了遂行其我之为我,无妨“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为其我之所欲为;小人物要保持我之为我就很吃力,乃至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点鲁迅早已道破在前,《而已集·小杂感》中写道:“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不阔的傻子种种实在昨日死。”昨日之我死掉了,今日之我就不再是那个我,即我已非我。不过聪明而阔的人仅仅是“譬如”一下,其我之为我本质依然;傻而又窄的小人物则“实在”死了,即那些年流行的“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话头。呜呼,胎与骨俱已脱换,其人的我也就从此失落,势须另找一个替身(或曰傀儡)以维持其存在了。“从前种种如昨日死,从后种种如今日生”,此话的发明权属于曾国藩,当然是聪明的阔人,他准确地下一“如”字,即不是真死而是假设一下,我固如死而未死,无须易一另我,对我之为我是很执著的。
更早的坚持我之为我的名人是东晋的殷浩。《世说新语·品藻》:
“桓(温)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之,宁作我。’”
“宁作我”是他的选择,由此可知他也可以俯仰由人而不作我。质言之,即作一个实质上非我而仅只在人称上的我。作后一种选择时,他就成了笑话中的“僧固在,而我安在”的人物。化荒诞故事为人格失落的悲剧了。
人称只是一个代名。名者实之宾,当作为人称的“我”的那实体已蜕变或异化为非我时,我就名存实亡,于是“如果我是我”的假设便能成为合理的命题。
同时也就产生了反命题:“如果我不是我”。事实上这个反命题还曾经更现实、更经常梦魇般地萦绕于人们的脑际,而且和心有余悸之类的情结隐隐地纠缠泛现。我和我所熟悉的许多许多人——我几乎想说知识分子绝大部分,都曾真心诚意地企求背弃自己,梦寐以求“如果我不是我”,即“宁不作我”。在神州大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神经病大地,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大疯人院的大约一个世代里,人们诅咒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教养,宁可不作烙有原罪印记的知识分子;用中国小说比方是刮掉林教头脸上的余印,用外国小说比方是揭去海斯特·白兰胸前的红A字,以减免在知识与反动成正比的方程式下所承担的精神和物质的重负。有些人则退而求其次,宁不作触处荆棘的人文学科方面知识的拥有者,化为可博少许宽贷的技术人员。
人们诅咒自己的出身,即带我进入世界的我的那个娘胎,宁作祖上是三代讨饭的摩登华胄。这种“如果我不是我”即自我背弃的愿望还延展到下一代,不愿子女是自己的肖子以摆脱原罪。这种宁作非我的人格否定可能对许多许多人都是记忆犹新的。
这看来不过是一种在屈辱挣扎中的虚妄的幻想,在理论上似乎是办不到的;但“我不是我”毕竟是顽强的命题,它可以通过人格剥夺来实现。一点不含糊的是,我放弃我、背叛我、异化我曾是现实的不可抗拒的定命。有的人乐意,有的人无奈,总之成群的生灵都得在非我的道路上行进,有的行进得有如缎子般地滑溜,有的跌跌撞撞地蹒跚而行,有如上帝牧放的把草原染成一片雪白的羊群,当然不是抒情诗的景观,有的只是消耗性的悲剧,只能引起历史的长叹。
现在生理医学有变性术,把窈窕淑女变成风流小生,那是受术者自愿的。以人格剥夺完成的我不是我显然不很有趣(当然不能排除自愿和感到有趣的人之存在,古人不是也有自宫了进宫当太监的么?)。比如上面说到的知识吧,自然不能被剥夺,但不妨碍使其置之于无用,堵截其我之为我的实现,使之枯萎蔫瘪而不成其为我,或不全成其为我;还可以使之应声作响,假我之口唱非我之歌,吼非我之怒,陪非我之笑;使我的本身等于行尸走肉,成为“哀莫大于心死”或更难挨的“哀莫大于心不死”(聂绀弩诗)的可怜虫。阿Q说“我是虫豸”时大概就是这种境界。
如果我不是我(不,没有“如果”),我就要信奉而且执行一种非我的道德,或简直无所谓道德。道德也者,本来就是贴在实际利益上的一层皮,痴夫愚妇们不开窍,才把做人的道德和人的尊严之类混为一谈,还把它作为救世正人的良药。巴尔扎克早就在《高老头》里借人物之口揭破了底蕴:“世界一向就是这样的,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为了惩治这种恶疾,既然愚人把道德和人的尊严相提并论,那就首先剥夺掉人的尊严,直到使其不知羞耻为何物。这样,人之成为非我才较为彻底。于是,人们不知道为了三十枚银币而叛卖告密是该诅咒呢还是该颂扬?不知道传播弥天大谎是愚味呢还是超级忠诚?也分辨不清跪吻一尊神像的靴子以祈求福祉是迷信抑或是最新科学乃至是最低限度的公民道德?等等。
当人失去了自己,我不复为我时,所有的价值观自然可以听从摆布而随意颠倒,现成的理由是“吾从众”。独立思考是不可饶恕的奢侈。虽然也有为数不多的人记得“沉默是金子”,考虑一下“如果我是我”,这话我该不该说,这事我该不该做,该怎么说和怎么做。
好歹保留点我是我,但谁能侥幸不被当作一支箭放在弦上呢?
我之所以为我,系于我有主体意识,我必须像忠实于人、忠实于世界那样忠实于我自己。能做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前,首先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已”。于是我才能心安理得,以我是我而欣慰,才有“宁作我”的自尊的执著。可叹的是,要做到“宁作我”,我行我素,宠辱不惊,虽千万人我往矣,实在不容易,很难很难。易卜生称颂孤独者是最强的人,正是痛感于独立特行之不易坚执。抗拒外力难,抱朴守素也难。何况生于斯世,还不仅仅是安贫乐道的问题,要守住“我是我”的防线,真须大勇者;能念兹在兹地提出“如果我是我”的自问,判定我该怎么说,怎么做,也可算是称职的“人”了。完全失去了“我”,也就失去了“人”,当然仍不是称谓而是实质。
那位宣称“我与我周旋之,宁作我”的殷浩,就没有能实践约言,守住“宁作我”的阵线。不耐黜放的寂寞,经不住诱惑,在书空咄咄之时,“(桓)温将以浩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
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数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晋书》本传)真是大大地失态,出尽了洋相;而且还是在先前向其矜持地宣称“宁作我”的对象之前失态丢人,落得个无所得而又不光彩的下场。
“如果我是我”,是一个严峻的命题。
自绘像
两种近乎水火不相容的东西,以我无法想象的方式统一在我身上:热烈的性格、奔腾的感情和缓慢凝滞的思想。
卢梭
两种近乎水火不相容的东西,以我无法想象的方式统一在我身上:
热烈的性格、奔腾的感情和缓慢凝滞的思想。似乎我的心灵和我的思想并不是属于同一个人的。比闪电更迅疾的情感攫取我的心灵,但它并不给我启示,而是使我激动,使我迷惑。我感觉一切,但我什么也不领会。
我暴躁易怒,但又麻木不仁;我在冷静下来之后才能思考。令人惊讶的是,只要别人能够耐心等待,我仍然可以表现出相当可靠的直觉、洞察力、甚至敏感。“只要时间充裕,我可以写出极好的即兴诗。”但我从来不能即兴写出任何像样的文字,也不能随口讲出任何有份量的话语。在通信中我可以侃侃而谈,就像人们所说的:西班牙人下棋。在我读过的一本书里,作者叙述萨瓦公爵在从巴黎返回故乡途中回身叫逍:“巴黎商人听着,我不会饶你的!”我想:“这就是我!”
这种同敏锐的感受力共在的凝滞的思想不仅表现在交谈中,即使我独自一人或者我工作时亦是如此。要把我头脑里的思想条理好,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它们在其中缓慢地运动,在其中沸腾,直至使我动感情,使我振奋,使我激动;而在这整个情感激荡的过程里,我眼前的一切是模糊的,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必须等待。这心灵的激荡不知不觉逐步平息,这混沌的一团逐渐露出端倪,每样东西各就各位,但这一切是缓慢的,而且必须经过长时间和混乱的骚动……如果我能够等待,而且能够再现那些在我头脑中浮现过的事物的美好的面貌,那么很少有作家能够超过我。
我之所以下笔艰难,原因就在这里。我的文稿字迹潦草、杂乱,而且由于反复涂改无法辨认,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的证据。我没有一份文稿不是经过四次或五次缮写才送去付印的。面对桌子和纸张,我无法提笔写出任何东西,只是在漫步中、在林壑间、在夜深人静时,我才能在头脑中创作;尤其对于我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文字记忆力、一辈子不会背诵六行诗句的人来说,可以想象我写作起来是何等缓慢。我有些音调和谐的长句子在见诸文字之前,曾经一连五六个夜晚在我头脑中反复斟酌。我之所以更擅长写那些需要雕琢的作品,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就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写一封信,我也要付出几个小时的辛劳;或者,如果我要记述一件我刚才经历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开头也不知道怎么结尾;我的信是连篇的废话,读起来令人费解。
我不仅拙于表达思想,而且甚至难以形成看法。我对人进行过研究,并且自认有相当敏锐的观察力,然而我对眼前的东西丝毫不能领悟,我只能洞察那些回忆起来的东西,而且我的理智只存在于我对往事的回顾之中。对于人们当我的面所讲的一切、所做的一切、发生的一切,我毫无感觉,我茫然不解。给我印象的仅仅是外部的征象。这一切在我脑海中有时重新浮现:我记住了地点、时间、声调、目光、动作、环境,一切又都历历在目。这时,根据人们的行为或言谈,我竟能够洞悉人们的思想,而且极少弄错。
既然我独处时无法主宰自己的思想,人们可以想见在交谈中我是什么模样。为了说话得体,必须同时而且立即考虑许多因素。礼仪那么繁琐,而我终不免有所疏忽,这就足以使我望而却步了。我甚至无法理解人们怎么敢当着众人讲话:因为每词每句都要考虑所有的在场者;必须了解所有人的性格,知道他们的经历,才有把握不讲出什么得罪人的话……我觉得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更令人尴尬,因为不停地讲话是一种需要:对方讲话必须应答,对方沉默时又必须使谈话重新活跃起来。这种无法忍受的拘谨已经足以使我对社交生活失去兴趣;无话找话说就必然说废话,这是令人厌烦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我身上看到的、而归咎于其实我并没有的孤僻性格的许多异乎寻常的举动。如果我不确信我在社交生活中的形象非但于己不利,而且同我本来的面目截然不同,我可能同别人一样也会喜欢社交生活的。投身写作并且躲藏起来,这于我是最恰当的选择。
如果我是富豪
为了成为自己的主人,我们将是自己的仆从,每人都被大家服侍;我们任凭时间流逝;用餐是休息,一直吃到太阳落山也不在乎。
卢梭
如果我是富豪,我不会到乡间为自己兴建一座城市,在穷乡僻壤筑起杜伊勒利宫。在一道林木葱茏、景色优美的山坡上我将拥有一间质朴的小屋,一间有着绿色挡风窗的小白屋。虽然屋顶铺上茅草在任何季节都是最惬意的,可是我更喜欢瓦片(而不是阴暗的青石片),因为瓦片比茅草干净,色调更加鲜明,因为我家乡的房子都是这样的,这能够帮助我忆起童年时代的幸福时光。我没有庭院,但有一个饲养家禽的小院子;我没有马厩,但有一个牛栏,里面饲养着奶牛,供给我喜爱的牛乳;我没有花园,但有一畦菜地,有一片如我所描绘的果园:树上的果子不必点数也不必采撷,供路人享用;我不会把果树贴墙种在房屋周围,使路人碰也不敢碰树上华美的果实。然而这小小的挥霍代价轻微,因为我幽静的房屋坐落在偏远的外省,那儿金钱是不多,但食物丰富,是个既富饶又穷困的地方。
那儿,我聚集一群人数不多但经过挑选的友人。男的喜欢寻欢作乐,而且个个是行家;女的乐于走出闺阁,参加野外游戏,懂得垂钓、捕鸟、翻晒草料、收摘葡萄,而不是只会刺绣、玩纸牌。那儿,都市的风气荡然无存,我们都变成山野的村民,恣意欢娱,每晚都觉得翌日的活动太多,无法挑选。户外的锻炼和劳作刺激我们的胃口,使我们食欲大增。每餐饭都是盛宴,食物的丰富比馔肴的精美更得人欢心。愉快的情绪、田野的劳动、嬉笑的游戏是世上最佳的厨师,而精美的调料对于日出而作的劳动者简直是可笑的玩意。这样的筵席不讲究礼仪也不讲究排场:到处都是餐厅——花园、小船、树荫下,有时筵席设在远离家屋的地方,在淙淙的泉水边,在如茵的草地上,在桤树和榛树下;愉快的客人排成长长的行列,一边唱着歌,一边端出丰赡的食物;草地桌椅、泉水环石当做放酒菜的台子,饭后的水果就挂在枝头。
上菜不分先后,只要胃口好,何必讲究客套;人人都喜欢亲自动手,不必假助他人。在这诚挚而亲密的气氛中,人们互相逗趣,互相戏谑,但又不涉鄙俚,没有虚情假意,没有约束,这更有利于沟通情感。完全不需要讨厌的仆人,他们偷听我们的谈话,低声评论我们的举止,用贪婪的目光数我们吃了多少块肉,有时迟迟不上酒,而且宴会太长时他们还唠唠叨叨。为了成为自己的主人,我们将是自己的仆从,每人都被大家服侍;我们任凭时间流逝;用餐是休息,一直吃到太阳落山也不在乎。如果有劳作归来的农夫荷锄从我们身边走过,我要对他讲几句亲切的话使他高兴;我要邀请他喝几口佳酿使他能够比较愉快承受苦难;而我自己因为内心曾经感受些许的激动而喜悦,而且暗中对自己说:
“我还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