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他跟我同年,甲午生,平头五十,莫说推到死,就是再推上五年六年,未免太困苦了。于是转换话头,问他的大儿子最近有没有信来。
“有,有,前五天接了他的信。我回复他,告诉他弟弟死了,只怕送不到他手里,我寄了航空双挂号。我说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你在外头要格外保重。打国仗的事情要紧,不能叫你回来,将来把东洋鬼子赶了出去,你赶紧回来吧。”
“你明白,”我着实有些激动。
“我当然明白。国仗打不胜,谁也没有好日子过,第一要紧是把国仗打胜,旁的都在其次。——他信上说,这回作战,他们一排弟兄,轻机关枪夺了三挺,东洋鬼子活捉了五个,只两个弟兄受了伤,都在腿上,没关系。老师,我那儿子有这么一手,也亏他的。”
他又琐琐碎碎地告诉我他儿子信上其他的话,吃些什么,宿在哪儿,那边的米价多少,老百姓怎么样,上个月抽空儿自己缝了件小汗褂,鬼子的皮鞋穿上脚不如草鞋轻便,等等。我猜他把那封信总该看了几十遍,每个字让他嚼得稀烂,消化了。
他似乎暂时忘了他的小儿子。
新年将近,老俞要我替他拟副春联儿,由他自己来写,贴在门上。他说好几年没贴春联儿了,这会子非要贴一副,洗刷洗刷晦气。我就替他拟了一副:
有子荷戈庶无愧
为人推毂亦复佳
约略给他解释一下,他自去写了。
有一回我又坐他的车,他提起步子就说:“你老师替我拟的那副春联儿,书塾里老师仔细讲给我听了。好,确实好,切,切得很,就是我要说的话。有个儿子在前方打国仗,总算对得起国家。
推鸡公车,气力换饭吃,比哪一行正经行业都不差。老师,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回转身子点点头。
“你老师真是摸到了人家心窝里,哈哈!”
黄昏却下潇潇雨
——我一生惆怅的时刻
有了几回惆怅的人生,才是有了起伏,有了变化,有了曲折和色彩斑斓的人生。
赵鑫珊
有了几回惆怅的人生,才是有了起伏,有了变化,有了曲折和色彩斑斓的人生。
——自1991年夏日创作笔记小时候,读中国古典小说,并不懂得开头两句的涵义:“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今天便懂得了。其实,在世界上有两类过程;可逆和不可逆过程。冰遇热,融解成水便是可逆过程。因为只要气温一下降,水结成冰。人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壮年和老年,这个过程便是不可逆的。
生米煮成了熟饭,是一个不可逆过程;木柴燃烧也是一个不可逆过程。因为散去的热和剩下的灰,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木柴状态。
只有面对不可逆过程,人的惆怅才油然而生。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这首曾经流行于二三十年代校园的送别歌之所以具有一种永久的魅力,正是因为它道出了人生的根本惆怅,那词曲交融,凄凄婉转,颇有黯然销魂的味道。
人事纷迁,古道夕阳,童梦依依,原是一个不可逆的自然过程,它最能勾起人的惆怅情怀。勾起天涯行客的离愁别恨。
1952年,也就是距今39年前,我曾在上海老西门复兴东路的私立肇和中学读初中。
如今我路过老西门,间或还会特意弯过这条狭窄的弄堂去看看我当年的母校,回顾我的少年平庸和平庸少年时代。
铁门紧闭。
透过门缝往里头瞧,当年的建筑有的还在,但老师和同学都不知去向了。事隔39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同桌叫孙云梅。她喜欢吃零食,抽屉里尽是花生壳,豆子皮。
斑上同学都叫我“小江西”,不欺生。当时我最害怕两门课:代数和英文。可今天,正是外语和数学成了我的至爱亲朋。人会变的。
不要把一个少年看死。
课间休息,我最眷念的便是摆在校门口的罗宋面包摊。用刀切开,往里头涂点苹果酱,我认为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一切都逝去了!
突然,人去楼空,万里乾坤,半世飘然羁旅,唯有此情最苦的感叹便涌上了心头。自古以来,文人把这感叹或情绪称之为“惆怅”。所谓叹年光过尽,书生老去,慷慨生衰,空惆怅。
《汉语词典》把“惆怅”解释为伤感、失意。
这未免太简单了,太浮浅了。惆怅是人类潜意识王国里的一种朦胧情绪,它比孤独、压抑都要复杂、矛盾。它往往是由两种方向相反的力同时作用在一个人身上所产生的一种极微妙的心里效应;它的主要成分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更多的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相互撞击,翻腾,滚动,纠缠。
古罗马大将凯撒,身经百战,历尽了艰辛当了皇帝。当他坐上皇位,在那里却发现了空虚,于是他高声叫道:“原来不过如此呀!”
……突然,一团惆怅便向他的心头猛袭。
因为他觉得高贵功名,皆人世浮荣;正如中国古人所感叹的“盛席华筵散场”。
18世纪,英国历史学家吉朋用了23年写了《罗马帝国衰亡史》
一书。1787年6月27日夜,他完成了这部巨著,并写下了他的矛盾心情:一方面,他有种获得了最后解放和自由的愉快心情;另一方面又有一种惜别之感:作品的完成,仿佛是在同一个朝夕相处多年的好友分手道别。于是在他写完了全书最后一行之后,他放下了笔,趁着深夜的月光在庭院散步。关于这一点,吉朋曾这样写道:
“我掩盖不了最初重新获得了自由的喜悦心情;或许,我的声誉就这样奠定了。不过我的骄傲顷刻之间便消失掉了,一缕淡淡的忧郁弥漫了我的心头……”
为什么?一因为他觉得“我史之行于世,久暂固未可卜,但历史学家的生命,终究是短促倏忽的。”
最后一句的英文原文是:“TheLifeofthehistorianmustbeshortandprecarious。”(也可译成:历史学家的一生毕竟是短暂的和朝不保夕的),这正是人类根本惆怅的总根源,尤其是当一个人获得了最后的胜利,或攀登上了人生和事业顶峰的时候……1986年夏秋之交,我曾回过一趟我放羊六年的地方,但是我不敢靠近羊圈,即便是我当年赶着羊群走过的山坡小道,我也不敢靠近,而是离得很远很远,那简直是在眺望。
我怕太靠近山坡草地和羊圈会突然听到羊叫,无端勾起我心中无限的惆怅。
我只是靠着一株白桦,静悄悄地朝羊圈偷偷看上几眼,好像生怕扬起往日岁月的尘土。其时正逢天色己晚,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于是我写下了几行诗:
旧日的时光
说走就走
唯有现时前
才归我拥有
回忆中的画面
只剩下海天迷离
海鸥尖声啼
我害怕惆怅,不过要是同它拉开一段美学和哲学的距离,我倒喜欢体验它,咀嚼它,玩味它。因为惆怅在本质上是内心经历,是文化,是诗,是散文诗,是哲理诗。
随着我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惆怅在我身上出现的次数和频率也越来越高,在我的心灵上刻下的痕记也越来越深。
青年时代的惆怅是浅薄的;壮年的惆怅是深沉的。因为后者是晚秋的落叶,是古筝或古琴在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呜呜咽咽地弹奏,如泣如诉。
是的,我一生的惆怅,多半发生在当我意识到了人类是宇宙中的“独苗”,只在地球上才能找到流体状态水的时候;或是多半发生在当我获悉银河外星系不断向无限远处延伸,而我又正好站在阳台或一棵树下听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
惆怅催人成熟。因为惆怅是内外阅历,是文化。
小惆怅,小成熟;大惆怅,大成熟。根本的惆怅,根本的成熟。
最后的惆怅,最后的完成。
我读过不少小说。我发觉一部好的小说几乎都有一个令读者惆怅不已的结尾。比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
7月里的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安吉尔和丽莎·露两人站在温顿塞斯特的西山顶上,正望着底下的监狱。6点刚过几分钟,监狱的塔顶上升起了一样东西。一面黑旗(这是执行死刑的标志)在风中招展。诸神结束了对苔丝的戏弄。
我第一次读到这个结尾记得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我独自一人在圆明园的荒野中漫游了很久很久,一个下午又加一个晚上。那惆怅对我的启迪,决不亚于贝多芬一部钢琴奏曲对我的启迪。何况,圆明园这种地方,这样一个去处,正是教人惆怅不已的特殊空间。
其实,自然科学到极至,逼近极玄之域,也会叫人惆怅不己的。
比如,热的传递自然方向就使我很是惆怅:
热能只可由热的物体流向冷的物体。
为什么热能不能自动地(即在不消耗功的情况下)从冷的物体流向热的物体?
要是这种自然现象会发生,那么,我们就能见到在炎热的夏天池塘中的水会突然结冰,人也有再少年。
但这是不可能的。
热力学是第二定律把这一点清楚地告诉了我们。该定律是自然界至高无上的法则,它比牛顿力学和量子力学所给出的运动定律还要基本。在它面前惆怅原是我根本惆怅的时刻。
“人无再少年”便导源于热力学第二定律,导源于热传递的自然方向。
“人无再少年”标出了时间箭头所指。
老年人常思昔日往事,年轻人常思将来。我则是两者兼思。其实,人生的结构系由三个环节所组成;业已成了陈迹的昨天,尚未到来的明天,务必紧紧抓住今天。人生的全部艺术,恰在好好处理这三个环节。
遇上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我总是想起这几句古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中国的古诗真好。它算是登峰造极了,比英文古诗和德文古诗合在一起造出的意境都要高出一层。因为它清空、高古和淡雅,绮丽中带悲壮,语尽意不尽,意尽情不尽,牵动我乡魂旅思,令人满怀萧瑟。
爱是生命
爱是生命,生命是为了爱!
刘墉
到一个朋友家作客,她一面为大家斟酒,一边说大孩子该出门约会了。果然,话才完,大孩子就从楼上下来,匆匆冲出门去。
吃饭时,她一面端菜,一边对丈夫说“该开演了”。原来当天晚上,他家的老三在学校有表演。
饭后聊天,她一边为大家倒茶,一边说“老二该到家了”。跟着就见老二进门。
“好像三个孩子全在你的算计中。”我笑道。
“不是在算计中,是挂在心里面。”她指指心,“我这个做妈的,没办法把自己拆成三份,但是可以把心分成三份。”
“每个孩子三分之一?”
常听做父母的问孩子:“你比较爱爸爸,还是比较爱妈妈?”
常听子女不平地问父母:“你们比较爱哥哥、姐姐,还是爱我?”
也听过夫妻吵架,一方质问对方:“你到底爱我,还是爱你妈?”
问题是,爱像蛋糕吗?这边切多一点,那边就剩少一些。抑或爱能同时向几个对象表达出百分之百?
曾在电视里,看见一位贫苦的黑人母亲,搂着她的一群儿女说:“我很穷,幸亏我有许多子女,许多爱。我能给他们每个人百分之百的生命,也能给他们每个人百分之百的爱。爱就是生命!”
爱是生命,生命是为了爱!当我们能为所爱牺牲生命时,就表现了百分之百的爱,因为牺牲的是百分之百的生命。只是,我们惟有一个身体,却可能有许多“生死与之的爱”。使我们常不得不放下一群羊,去找另一只迷失的羊。如同那位母亲,扔下一个孩子,去找另一个,再回头找这一个。
或许这就是爱的矛盾吧!我们与其恨自己有太多的爱,却只有一个身体、一个生命,不如说:
“谢谢上苍,虽给我一个身体,却能让我有许多爱,爱自己、爱亲人、爱朋友、爱大地、爱生命。每个爱都是真真实实、完完全全。且愈爱愈深、永永远远……”
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
沈从文
阴郁模样的从文,目送二掌柜出房以后,用两只瘦而小的手撑住了下巴,把两个手拐子搁到桌子上去,“唉!无意义的人生!——可诅咒的人生!”伤心极了,两个陷了进去的眼孔内,热的泪只是朝外滚。
“再无办法,火食可开不成了!”二掌柜的话很使他十分难堪,但他并不以为二掌柜对他是侮辱与无理。他知道,一个开公寓的人,如果住上了三个以上像他这样的客人,公寓中受的影响,是能够陷于关门的地位的。他只伤心自己的命运。
“我不能奋斗去生,未必连爽爽快炔去结果了自己也不能吧!”
一个不良的思绪时时抓着他的心。
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丽东西。也许是未来的美丽的梦,在他面前不住的晃来晃去,于是,他又握起笔来写他的信了。他要在这最后一次决定自己的命运。
A先生:
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
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别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信。
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希望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个雨点破了一般不在意。
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说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先生的希望。
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竟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经验告我是如何不适于徒坐。我便想法去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生活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按近,到头终于失败。
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爱受?
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
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
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
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
我以为:“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愚陋可笑的见解,增加了我执笔的勇气。
我住处是×××××,倘若先生回复我这小小愿望时。愿先生康健!
“伙计!伙计!”他把信写好了,叫伙计付邮。
“什么?——有什么事?”在他喊了六七声以后,才听到一个懒懒的应声。从这声中,可以见到一点不愿理会的轻蔑与骄态。
他生出一点火气来了。但他知道这时发脾气,对事情没有好处,且简直是有害的,便依然按捺着性子,和和气气的喊,“来呀,有事!”
一个青脸庞二掌柜兼伙计,气呼呼的立在他面前。他准备把信放进刚写好的封套里,“请你发一下!……本京一分……三个子儿就得了!”
“没得邮花怎么发?……是的,就是一分,也没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里的油是怎么来的!”
“……”
“一个子没有如何发?——哪里去借?”
“……”
“谁扯诳?——那无法……”
“那算了吧。”他实在不能再看二掌柜难看的青色脸了,打发了他出去。
窗子外面,一声小小冷笑送到他耳朵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