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子。他们在山玻下,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辉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川,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
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儿,在公园的角落,绿阴下长椅上,悄悄儿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过一边是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的深入泥浆里,有时还不免打了一下跌撞,四面是静寂灰黄,没有一般所谓的生动鲜艳,然而,你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楼的亭子似的,一对人儿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我方能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同一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偎倚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罢?如果在公园时你一眼瞥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个“奇迹”,使大自然顿时生色!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的,是两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是两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他们不倦怠,也不会百无聊赖,更不至于从胡闹中求刺激,他们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拿出他们那一套来,恰然自得。但是什么能使他们这样呢?
不过仍旧回到“风景”罢;在这里,人依然是“风景”的构成者,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再者,如果不是内心生活极其充满的人作为这里的主宰,那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再有一个例子:如果你同意,二三十棵桃树可以称为林,那么这里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桃林。花时已过,现在绿叶满株,却没有一个桃子。半盘旧石磨,是最漂亮的圆桌面,几尺断碑,或是一截旧阶石,那又是难得的几案。现成的大小石块作为凳子,——而这样的石凳也还是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这些怪样的家具之所以成为必要,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茶社。桃林前面,有老百姓种的荞麦,也有大麻和玉米这一类高秆植物。荞麦正当开花,远望去就像一张粉红色的地毯,大麻和玉米就像是屏风,靠着地毯的边缘。太阳光从树叶的空隙落下来,在泥地上,石家具上,一抹一抹的金黄色。偶尔也听得有草虫在叫,带住在林边树上的马儿伸长了脖子就树干搔痒,也许是乐了,便长嘶起来。“这就不坏!”你也许要这样说。可不是,这里是有一般所谓“风景”的一些条件的!然而,未必尽然。
在高原的强烈阳光下,人们喜欢把这一片树荫作为户外的休息地点,因而添上了什么茶社,这是这个“风景区”成立的因缘,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棵桃树,半盘磨石,几尺断碣,还有荞麦和大麻玉米,这些其实到处可遇的东西,看成了此所谓风景区的主要条件,那或者是会贻笑大方的。中国之大,比这美得多的所谓风景区,数也数不完,这个值得什么?所以应当从另一方面去看。现在请你坐下,来一杯清茶,两毛钱的枣子,也作一次桃园的茶客罢。如果你愿意先看女的,好,那边就有三四个,大概其中有一位刚接到家里寄给她的一点钱,今天来请请同伴。那边又有几位,也围着一个石桌子,但只把随身带来的书籍代替了枣子和茶了。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坐着,温雅得和闺女一般。男女混合在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争论着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时时哗然大笑,就在他们近边,长石条上躺着一位,一本书掩住了脸。这就够了,不用再多看。总之,这里有特别的氛围,但并不古怪。人们来这里,只为恢复工作后的疲劳,随便喝点,要是袋里有钱;或不渴,随便谈谈天;在有闲的只想找一点什么来消磨时间的人们看来,这里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简单,也没有什么可以供赏玩,至多来一次,第二次保管厌倦。但是不知道消磨时间为何物的人们却把这一片简陋的绿阴看得很可爱,因此,这桃林就很出名了。
因此,这里的“风景”也就值得留恋,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内容的。人创造了第二自然!
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贴照簿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回味着,我从当前的喇叭声中也听出了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来,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晨光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
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1940年12月,于枣子岚垭
到底是上海人
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张爱玲
一年前回上海来,对于久违了的上海人的第一印象是白与胖。在香港,广东人十有八九是黝黑瘦小的,印度人还要黑,马来人还要瘦。看惯了他们,上海人显得个个肥白如瓠,像代乳粉的广告。
第二个印象是上海人之“通”。香港的大众文学可以用脍炙人口的公共汽车站牌“如要停车,乃可在此”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初到上海,我时常由心里惊叹出来:“到底是上海人!”我去买肥皂,听见一个小学徒向他的同伴解释:“喏,就是‘张勋’的‘勋”,‘功勋’的‘勋’,不是‘薰风’的‘薰’。”新闻报上登过一家百货公司的开幕广告,用骈散并行的阳湖派体裁写出切实动人的文字,关于选择礼品不当的危险,结论是:“友情所系,讵不大哉!”似乎是讽刺,然而完全是真话,并没有夸大性。
上海人之“通”并不限于文理清顺,世故练达。到处我们可以找到真正的性灵文字。去年的小报上有一首打油诗,作者是谁我已经忘了,可是那首诗我永远忘不了。两个女伶请作者吃了饭,于是他就做诗了:“樽前相对两头牌,张女云姑一样佳。塞饱肚皮连赞道:难觅任使踏穿鞋!”多么可爱的,曲折的自我讽嘲!这里面有无可奈何,有容忍与放任——由疲乏而产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对于人与己依旧保留着亲切感。更明显地表示那种态度的有一副对联,是我在电车上看见的,用指甲在车窗的黑漆上刮出字来:“公婆有理,男女平权。”一向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由他们去罢!各有各的理。“男女平等”,闹了这些年。平等就平等罢!——又是由疲乏而起的放任。那种满脸油汗的微笑,是标准中国幽默的特征。
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里摸鱼,然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关于“坏”,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小说都离不了坏人。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坏人可不爱听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写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是个“完人”。只有一个女孩子可以说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长得美的话,只怕她有三分讨人厌。美虽美,也许读者们还是要向她叱道:“回到童话里去!”在“白雪公主”与“玻璃鞋”里,她有她的地盘。上海人不那么幼稚。
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
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
仁山智水
其实山水并非布疋,可以一段一段割开来裁衣。心境的差异,犹如程度不同的光,投在山水上,返照出千变万化的景观来。
舒婷
承蒙山西同行盛情,我们几个写作人暑期应邀参加采风。五台山寒气砭骨,应县悬空寺大雨倾盆,云岗石窟外阳光酷热,众佛居所却是一片沁凉。归途心血来潮又钻进张家界,个个鞋子都开了口,双颊贴着太阳斑回家。
朋友见面寒暄:五台山好玩吗?张家界不负盛名吧?不久有人打探出舒婷根本不会玩,只会带带孩子。
也不争辩。
男人们去登山,衬衫鞋袜均可以漏却,唯照像机决不会忘记,而且往往交叉背数台。好像长短猎枪全副武装。进入风景区,四下里抢镜头,生怕不赶紧套住,那奇峰峻岭将一溜烟跑开去。男人一上制高点,一览群峰小,就忘形,就慷慨激昂,就不停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活脱脱一副征服者嘴脸。不信你看那些篆刻碑文题字,无一不出自大男人手笔。若要说古代女辈本不入流,那么时下在古树老竹甚至残垣断堞上海写××到此一游十有九个是现代男儿又怎么说?
刚上五台山,男人们立刻被它近百个寺庙所倾倒,恨不得两天内东南西北台一并揽在怀里。可惜时间太短,怏怏然离去,听他们满车上啧舌,眼中已无他山。等进了张家界,猛抬头,只见夜空展现一轴巨幅山水画,随着月光与云的游动而变幻不定,他们都张大了嘴,然后极力对其他名山嗤之于鼻,甚至将自家武夷山也狠贬一通以讨好新欢,真乃男人喜新厌旧之本性也。
那日在五台山,雨下一阵停一阵,山随之忽而清明忽而影绰,江雾弱岚游曳其间。大家都去朝拜名胜,我怕儿子体弱,影响众人脚程,自带孩子在住所旁的小河边走走。河越走越浅越急,渐渐变成嶙峋的溪再变成水晶纹的泉。水边野生植物蔓衍丛繁,有牛蒡、野菊和青紫嫣黄各色小花。儿子攀高跃低,快活疯了大喊大叫。一鸵一鸵峰峦不惊不诧,却浑然拙朴,如光头和尚肩挤肩拥立四周。我慢慢踩在冒水泡的草滩上,到处都是咕噜咕噜的泉声。
下午,蹩着腿弯的同伴们回来,无论他们的口气多么骄傲,都不搅我心中那份宁静与恬适,好比众人都在听那长篇讲座而崇拜那人的口才。而唯有散座后偶尔相视,才能体会他内心的软弱与深沉。
大自然给人的赠礼各不相同,男人们猴急,好比乘车,明知人人有座,照例先乱挤一通,把车门都挤窄了。女人在领受自己那一份时感谢地低下头。
女人与山水,少了一股追捕似的穷凶极恶状。与男人目熠熠相比,女人多半闲着眼睛,浑身毛孔却是张开的。男人重形式,女人偏内容。比如雁荡山的风润而轻,五台山的风潮而尖,张家界的山滞而绵;还可以说武夷山的水是怎样率真,猛洞河的水又是如何矜持,说庐山松与黄山松在落叶时分各有凄清与潇洒。
其实山水并非布疋,可以一段一段割开来裁衣。心境的差异,犹如程度不同的光,投在山水上,返照出千变万化的景观来。
常常想,从容对一峰夕照凝然比匆匆抢占几座山包对我更具魅力。可是现代人哪来山中不知人间岁月的神仙日子,假期三五天,多走一个地方就是多了份记忆收藏。张家界旅游一周,仅路上乘汽车来回就用去四天,颠得浑身骨头支离,还要立刻去爬山。因此离去时人人怀有诀别的味道。交通如此艰难,下次再有假期,又急急奔向另一处地方了。
说实话,最艰难的并非是交通,而是假期。还有就是银子够不够的问题了。
无论公访私出,我与丈夫常常分道扬镳,他去博览,我来精读。
他往往循章直奔代表作,拿来炫耀,不外是某古塑某建筑某遗址。我均掩耳。我自己的心得只能算些夹页,描述不得。丈夫恨铁不成钢,痛斥我没文化。
有文化的男人造出“游山玩水”一词。政治玩得,战争玩得,山水自然玩得溜溜转。没有文化的女人们常常没有运气游历山水,只好以拥有一窗黛山青树为福气。两者均不具备的女人最担心的是,把丈夫(或者丈夫把他自己)当作一座巍巍高峰,隔断了她与大自然的那份默契。
男人们向山汹汹然奔去。
山随女人娓娓而来。
废墟的召唤
在莽苍苍的原野上,这一组建筑遗迹宛如一列正在覆没的船只,而那丛生的荒草,便是海藻,杂陈的乱石,便是这荒野的海洋中的一簇簇泡沫了。
宗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