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安妍打电话来让我去医院,江风的手术方案已经确定,我约她吃饭表示谢意,她也不拒绝,随便挑了南大旁边的一家酸菜鱼馆。
我出门,外面的雪积得很厚,踩上去松软如棉花糖,鞋子陷下去,故意从那些没有人踏过的地方走过,有种新鲜自私的快乐。
快乐吗?我有些疑惑,天地间白色的一片,只有为了早上出行的需要而扫出的马路,灰黑色的横贯在城市里,其余都是洁白一片。
可是洁白,往往令人不安。
正宗的酸菜鱼,董安妍吃得正好,我觉得辣,不停地喝水,她饿得是没法了,吃饭都不抬头,我调笑她:“我以为你们眼科是最清闲的,怎么现在感觉你被调到ICU去了?”
“哪有真正清闲的!”她跟我抱怨:“眼科算是比较轻松的了,我还能溜出来和你共进午餐,告诉你,我以前的志向是妇产科,结果我去实习的时候,每天早上,包子还没到嘴里,就被叫去安排妇科检查,那几天我都快饿疯了,死也不会待在妇产科了!”
我笑起来,手下不停地帮她挑鱼片:“怪不得人家说医生挺难找男女朋友的,像你们那么忙哪里有闲情伺候别人?”
她握住筷子的手忽然停滞了一下,眼色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是呀,是呀,一般都是内部消化的,可是总是有剩余,比如说我。”
我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谁知道她认真地告诉我:“其实,我就是因为这样跟陈禛分手的,他总是抱怨我从来不会主动联系他,打电话我说很忙,有时候和他说话,说起医学上的东西,我兀自笑得开心,他却觉得挫败,后来,他对我说分手,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我才知道,有多难受多痛苦。
“那时候天都塌下来了,他永远不知道我在他面前有多自卑,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更好地站在他的身边,可是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她苦涩地笑笑,指指自己的脸:“那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会瘦成这样,看到饭就吐,这种减肥效果还不错吧。”
字字都力透回忆,还有感同身受,我想起自己,在那个男人面前卑微到尘埃,四年的纠葛,顿时再也不能言语,只觉得沮丧和虚无。
江风的手术方案给爸爸邮了一份过去,没一个小时就有了回复,有日本眼科教授权威的首肯,爸爸翻译成中文,老教授笑眯眯地调侃我们:“本来不是什么大的手术,你们这么紧张,搞得我很有压力呀!”
董安妍会来事,从护士到老板全都关照了一遍,她送我去车站,我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地说:“要是江风知道你这么关照他,会不会感动得以身相许呀?”
她挽我的胳膊,笑得没心没肺的,脚下嬉戏着积雪,雪沫飞溅到她的裤脚上,我听见她愉快和坦诚的声音:“止水,其实,我以前喜欢过江风。”
颇为意外的回答,我转头想去多问一些,她抿嘴笑:“小时候真的好羡慕你有这样一个表哥,我就想,如果江风是我哥哥多好呀,大了点,知道那种感情叫做喜欢。”
“那为什么……”
“哎呀,5路车来了。”她连忙挥挥手,然后正色告诉我:“千万别跟江风提起来哦,不然他要是拿这事要挟我,他的眼睛也别想治好了。”
看见我有些迷惘的神色,她笑起来:“哎呀,干吗这样看着我?江风是哥哥,对我来说,也许对他来说,我也仅仅是个妹妹而已。”
我却什么都不说,抿嘴微笑跟她道别,一路上,车速极慢,我心情居然有了一丝明朗。
快乐着别人的快乐,幸福着别人的幸福,因为自己贫瘠。
第二天回到学校实验室,在李楠师兄那里和一群人八卦,讨论春节时候的去留问题,老板有项目,不想放人走,给的工资也算较高,我当即就决定留下来帮忙。
顺手下载江风的手术方案邮件的时候居然还有一封爸爸的未读邮件,点开一看,大段的内容无非是解释今年因为工作又不能回家了,我轻轻地笑,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李楠师兄看我报名,有些意外,倚在窗台上跟我搭话:“江止水,难得你这么积极,对了,我也留下来,反正家里也没人,你家人呢,真的春节不回去了?”
我却没有回答,因为在这么鼎沸的世界里,我清晰地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摔在地面上,跟我的心底的呜咽,一模一样的。
爸爸的邮件里写着这样一句话——你现在还跟唐君然有联系吗?对了,他申请来日本,到我们医院进修了,为期两年半。
荒诞而可笑,我想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一点,可是握着手机的手指不停地打战,我想起一切俗套而又真实的故事,所有的迷局中,当事人总是最后知道真相的。
原来这就是他无法启齿的事情,我不禁冷笑起来,两年半的时间,他也当真自私得可以,若是他能够站在我面前告诉我始末,我只能大度地微笑,可是如今让我如何去面对。
装作一无所知的大笑,还是铺天盖地的一顿责骂,或者继续沉默,都是困难的选择。
我约他见面,他欣然答应,地址选在南京的海底世界,他听了之后稍稍一愣,也没多说就答应了。
他应该还记得,这是当年他答应我三个生日礼物的其中之一。
海底世界在中山陵梅花山旁。
他在售票处等我,嘴角挂着淡淡地笑容,眼睛依然是黑得透亮,但是有掩饰不住的疲态,我站在他身边,看他的笑容,忽然间就失了言语,只得自嘲。
我们走在海底隧道,我伸手去触摸那些冰冷的玻璃,有小鱼成群的从我身边游过,五彩斑斓的鱼群在手指间穿梭,头顶上有鲨鱼和海龟漫游,我不肯向前走,静静地看着这些小动物们乐此不疲地进行着它们的游戏。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陪着我,我弯下腰,去捕捉一只水母的足迹,他终于开口:“止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情。”
碧绿和浅蓝的光芒,让他细致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恍惚,仿佛是沉在水底一般,他的眼眸里泛着微蓝的涟漪,温柔,深沉得如大海。
感觉好像时空有些错乱,我又看见了那天搀扶我回家的他。
我故作轻松地问:“什么事呀?”
他走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申请了去日本进修,已经批了下来。”
“是吗?那恭喜你了。”我强作微笑,目光却移到了那些美丽的鱼儿身上。
他见我不再说话,轻轻地走到我的身边,坚定的,但是口气却异常的温和:“我不想说对不起,因为这是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的,值得去做的。”
我惊异地看着他,头顶上有庞大的海龟悠闲地游过,光影截然地分开,一半是黑影憧憧,一般是深蓝荡漾的碧波,好像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我,一边是他,一边是钟爱的理想,一边是屈从的现实。
就在这一秒,我忽然都释然了,他的选择和隐瞒,在我看来都抵不过这个男人坦荡荡的眼神还有坚定的决心,一瞬间,我竟然彻底地原谅了他。
我想,只要他爱我,足够的爱,我可以等。
四年,我从未后悔过,也许会再一个四年,我只希望,永远不后悔。
和他在汉中门吃了晚饭,汉中的城墙上堆满了积雪,店家的女儿甜甜地叫我们“哥哥、姐姐”,问我们有没有堆雪人,我捏了一个迷你的小猪给她,小孩子兴奋得开怀大笑。
只是南京的第一场雪,大得太过异常,美得有些绝望。
他带我去他的母校,我走在大道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他伸手去扶我,我顺势抓住他的衣袖,把冰凉的手缩进他的衣服里,他冷得倒抽凉气,我却哈哈大笑。
医科大的操场上随处可见雪人,角落里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猪的造型,我拉着唐君然跑过去,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是班长他们今天的杰作,以往南京下雪,总是少不了他们的一份。”
我的心情没来由的大好,他拿出手机给我拍照,我抓起地上的雪扔他,他也不躲闪,雪球打在他的身上,溅起雪沫,跌落在他的眉眼之间,生动异常。
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开怀大笑的样子,他用雪球砸我,我连忙讨饶,他不依不饶,在雪地里追赶我,那时候他的眼睛弯弯的,那么愉悦的大笑,冲破了所有的压抑,第一次在我面前展露无遗。
我想,那一刻,我是真的很快乐,也很幸福。
再大的雪也有融化的时候,房檐上有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窗棂,道路上蜿蜒成条条小溪,太阳出来了,融在天际,发出氤氲的光芒。
冬天会更深,然后还会有第二场雪,周而复始,最后春暖花开。
唐君然最近忙着医院工作的交接,忙到焦头烂额的地步,连机票都没有时间去定,我帮他去查航班、等出票,售票处还有一对年轻人,女孩子订的是去悉尼的航班,过完年假就要回去上学,男孩子坐在椅子上,面色复杂,目光紧紧地锁着女孩子的背影。
别人都是痛苦地接受心爱的人的远去,只有我,仿佛只是等待他出一趟远门,没有悲喜,只有平静地接受。
我想我是顺其自然,已经习惯了。
和他约好时间送机票给他,值班的护士却告知我,唐君然有手术,我便在他的值班室里等,他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散的几个文件放在桌子上,我百无聊赖,顺手去翻翻看看,无非是出国用的证件之类的东西。
忽然,我眼睛无意中瞥到了其间的一个信封,顿时:“嗡”的一声,仿佛千年古钟撞击在耳膜上,什么都不能思考。
信封的地址是:“106-0046 日本东京都港区元麻布4-33蒋迎熙様”。
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只听得到自己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耳朵里有尖锐的啸音,就像有成千上万的海鸟从海平面上飞跃而起,贯穿耳膜。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像个笑话,虚假与爱意横亘丛生的荒唐的笑话。
只有一个信封,信件已经被小心地拆阅,再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我轻轻地把信封放回原位,呆呆地立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放在窗户上,冰凉的触觉慢慢麻痹了心脏,那些曾经的温暖,那些细碎的幸福,在心底慢慢地逝去,渐渐地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忽然就丧失了问他的勇气,牙关在颤抖,我害怕把这一切真相揭穿之后血淋淋的残忍,我不是擅长面对的人,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是我自己太敏感,这封信只是普通的来往,还是原本事实就如我想象的一样,他决意离开我,重新拾起往昔情事。
我心念是我的敏感,可是这么多天以来他反常的表现像一条锁链一样,让所有的不安和忧虑串联在一起,我几乎就快要深信不疑了。
我想笑,也想哭,想问他,对他来说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没有等到他手术结束我就离开医院,我乘地铁回去,南京的地铁人并不多,开门、关门,启动,我扶着栏杆,看身边的人群流动,然后一步步地随着人群走出站台。
冷风吹过,我抬头看阳光,只觉得眩晕,力气一瞬间被抽空,然后我的心中暗暗有了一个决定,我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我想,不动声色地结束这场虚假的甜蜜。
不是对他不信任,只是无法再信任,我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的东西,比如蒋迎熙,我亦不能忍受自己在他面前的卑微,还有永远抓不住的安全感。
我真的精疲力竭,爱得太多,真的也就厌倦了。
回到家,小区收发室有我的包裹,打开一看,是前几天在淘宝时给唐君然订的印章,记得以前爸爸去日本的时候,也请人刻了那种圆形的小印章。
拿回家拆开来,石料用的是上好青田紫檀,我拿起仔细地看,印上面还残留着几许朱砂,我静静地打量上面的小篆字体,苦笑一声,然后印上自己的掌心,赫然出现殷红的三个大字——唐君然。
不知道在哪里看过这样一个说法,这样的印,便是烙下终身的痕迹。
伸手取来自己的印章,在手背上印了下去:“江止水”三个字出现,和那三个字,一正一反,背道而驰,我用力去擦,手心手背嫣红一片,不知道是印泥,还是疼痛。
眼泪慢慢地从脸颊淌到手心里,比心里更冷的冰凉。
日志 1月10日
怎么忍也忍不住再一次掉泪,身体还有些发颤,这是一部很老的小说——王朔的《过把瘾就死》,这是一部很老的片子——《我爱你》。
有这样一个被反复提及的问题:你爱我吗?
还有,我是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想要得到的那个人吗?
我发现我想了很多,也很明白。
对于爱情,有时真的不知该如何表达了,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就容易变得敏感、脆弱、受伤。付出多的一方,总是没有退路,没有勇气先说再见,处在下方。
不管徐静蕾吵得多凶狠,装作多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她心都碎了,碎了也要挽回在爱情里的面子,也要装得满不在乎。
彼此依赖和需索的爱情,就容易互相折磨,这就像两只刺猬的比喻。
这就像两个人的堕落,一个人总是寂寞,抓着一个人就要完全地霸占,到了最后,甚至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了,反正他必须完完全全属于你。
我爱你,这是一句在影片中一直被搁浅的话,一个不停地问,一个不停地闪躲。
最后两败俱伤。
对唐君然,对任何一个人,我都没有勇气问出“你爱我吗”,更没有勇气回答“我爱你”,因为这样的问题,真的不如装糊涂的好。
可是我真的想知道,他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爱了0.0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