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得到妈妈回国的消息,我的震惊不是一点点。
她在电话里的语气风轻云淡,说是在北京参加一个展示会,顺便回来看看我,那时候我正在实验室里纠结一个算法,而韩晨阳约我晚上吃饭。
我挂在脸上的惆怅大概有些明显,一路上有些郁郁寡欢,韩晨阳倒也没怎么问,直到点完菜他才习惯性的插起手,认真的问我:“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我犹豫了一下,说:“刚才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已经回国了,想回南京来看看我。”
“哦,这不是好事吗?”他试探的问:“你不高兴?”
我勉强笑笑:“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很突然,你知道我为了不愿意和她去意大利的事情闹了将近一年,那一年她连一个电话都不给我。”
韩晨阳把甜点递给我,说:“都这么长时间了,还耿耿于怀,我看你还是应该去见见她。”
我没做声,默默的低头吃东西,他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没关系,你跟你爸爸不是一样很长时间没见面,可是撒娇的样子却跟一个孩子一样。”
“可是我妈妈不一样,韩晨阳,她是个要强的人,从来认为自我价值的实现不应顾及家庭或者别的,小时候我很怨恨她,不能牺牲自己去成全丈夫和儿女,她实在活的太自私了。”
“可是,我总有点觉得我很像她,所以才很害怕去面对她。”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还是去见见吧,我也很想见见你妈妈。”
妈妈来的第二天晚上约在一间老字号的粤菜酒楼,环境古朴雅致,木雕花的门窗,丝竹声声入耳,大厅屏风上大簇大簇的牡丹花开,艳丽浓烈、哀婉绵长。
母女相见的场面一如寻常的气氛平静,分离了两年就像出差回家一样自然,妈妈见了我甚至没有因为三年不见而欣喜异常,只是看到韩晨阳的时候才露出久违的真诚的笑容:“这位就是你爸爸说的小韩呀,你好!”
他亦回礼,很稳妥的问好,席间倒是我成了很多余的人,妈妈对他满意极了,整晚脸上都带着温婉的笑,我只好一样一样的吃菜,从离自己最近的那盘吃到离自己最远的那一盘。
忽然妈妈开口:“水水这个孩子多少性子跟我有些像,当初若是传了她爸那副好脾气也不会这样,她脾气又坏,性子又傲,能找到你这样的,是她八辈子的福气。”
我讪讪的笑,拼命的往嘴巴里塞东西,倒是韩晨阳很给我面子:“这个其实是缘分,虽然她的缺点很多,但是她要做的事要达到的目标从来不会含糊。”
这是在变相讽刺我不择手段,还是在暗示我在感情问题上死脑筋呢?我别过脸去,寻思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慢慢嚼而不会让人很饱,这个韩晨阳,赞美人家都要带三分刺。
倒是妈妈笑起来:“就是这个理,她脾气倔,认定的东西就会钻牛角尖,这样就算了,还特别不考虑别人感受,我行我素惯了,这点跟我很像。”
我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说出“跟我很像”的妈妈,岁月仿佛在她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她一向会保养打扮,可是眼角淡淡地细纹,怎么也掩饰不了。
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唇角抹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妈妈却接着说:“她是我的女儿,我了解她,可是我却没做到母亲的职责,是我的错。”
这顿饭多半吃的有些煽情,临走时候妈妈的朋友来接她,她告诉我明天又要去上海参加展览,行程十分繁忙,在酒楼门口告别的时候,她走上前轻轻地抱住我,我愣了一下,身体不自觉的僵硬了一下,随即,绵绵细细的温暖传到我的身上,我亦轻轻地回抱住她。
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莫名的光芒在闪动,她说:“闺女,你要好好改改性子,否则再好的男人都容忍不了你。”
我点点头:“我明白,妈,我跟你一个性子,你不说我也明白。”
“结婚时候可要打一个电话给我,不能再让你爸爸通知我了。”她松开我,笑道:“希腊的爱琴海倒是度蜜月的好地方,小韩你觉得呢?”
韩晨阳微微一怔,然后笑靥如涟漪一样展开:“跟我打算的一样。”
一路上我和他都有些沉默,回去洗完澡发现韩晨阳在上网,我就坐在床沿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小,准备随便看看无聊的肥皂剧,岂料他站起来忽然从后面抱住我,仿佛电流窜过一般,我身体又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才松懈下来。
我笑道:“韩晨阳,你吓死我了,不声不响的。”
他松开我,面对我表情很认真,说:“我发现,你对于身体的触碰感感到非常恐惧,在拥抱的时候好像触电一样,有一种抗拒的电流,今天跟你妈妈,上次送韩晨琳去英国的时候你也是,平时我抱你的时候倒是没有太大感觉,刚才你没有心理准备,于是本能的很抗拒。”
我抿了抿嘴,点点头:“是的。”
他笑得很温柔:“这不怪你,中国人都或多或少这样的表现,不过这似乎是因为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很少被父母拥抱。”
“是这样的吗?”我迷惘的看着他。
他挨着我坐,声音很轻很柔:“你妈妈今天跟我们说的那些话,才让我想明白,为什么你的性子会变成那样,又自私又矛盾。”
“为什么?”
“在你没有爱上自己,爱上生命以前,只是如饥似渴地从外面的世界寻找爱,找到的只有无尽的矛盾和空虚。一个在童年时期得不到拥抱和温暖的人,常在日后以索爱的行为来满足被爱的需要。”
我想了想,摇摇头:“可是我觉得我很爱自己。”
“你那个不叫爱你自己,你那个叫消极的逃避,你不愿意承认你在唐君然那里的失败,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后来你爱上我,又不敢承认,就是怕受伤害,这样不叫爱自己。”他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有时候我真的会耿耿于怀,若是唐君然没有离你而去,赵景铭继续对你死心塌地,你会不会在那时候承认你的心意。”
“那感觉就像所有的人都离开你,只有我还在,你只好迫不及待的抓住最后一块浮木。”韩晨阳定定的看着我:“借爱情来肯定自己的意义,企图抚平心中对生命的不安。”
“其实你知道,不是这样。”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我就像很多人一样,总是觉得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失去的也是最好的,可是我从未想过用一个人的爱代替另一个人的爱,对我来说,那是对自己的侮辱,我总是用冷漠当盔甲来掩饰我的伤痕,使自己不再被伤害。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你,其实很多个瞬间,我都清楚的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只是我心里总是有一把小尺,一段段的丈量你给我的感情够不够传奇。”
我想我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多心底的话,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是我现在不再怀疑了,或许说,跟你在一起我真的觉得很安心,韩晨阳,如果现在的我遇到当时的我,我一定觉得,这个女人,真不可爱。”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给卧室里笼罩上一层晕黄的光,韩晨阳的脸,落在薄薄光晕里,线条柔和,眼梢微微斜飞,睫毛下是淡淡阴影,看在我眼里,一切都完美得不像是真的,我低声说:“我想告诉你,我很害怕失去你。”
一个星期之后妈妈回到了意大利,我的生活开始发生的略微的变化,以前很少打电话给我的妈妈,居然每天都要给我电邮,时不时还打电话问我情况。
和董安妍打电话说到这个事情,她认真的告诉我:“你这个是小时候缺爱,长大缺钙,补补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我不跟你讨论钙和爱,听说江风跟你求婚,你架子还挺大的直接拒绝,害的他三天两头来烦我,一开口就是,哎呀,小妹,我要失恋了——”
“我现在结婚?你让我结婚?”董安妍表情立刻变的扭曲,一副被虐待泪眼婆娑的样子:“我也想啊,你先去问我老板准不准吧,我们搞教学课题忙都忙死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对了,我看过你的结婚戒指,恭喜你,很漂亮,江风设计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对,害的我也想要了。”
她大笑:“我晓得你找我什么意思了,等你走了我立马打电话给韩晨阳,说江止水刚才跟你间接求婚来着,还说非克拉钻不嫁。”
我居然也跟着她胡闹,在一旁煽风点火:“对,我就是那个心思,我巴不得毕业就结婚,在家做一只大米虫,你快让韩晨阳娶了我回去,要不他入赘也可以,我不在乎的。”
董安妍哈哈大笑:“知道了,知道了,等我下班就打电话给他。”
放下电话继续看资料,再一抬头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我站起来,倒了一杯水,寻思应该喊楼下的师兄帮我带一份盒饭,刚走了两节台阶,就看见韩晨阳走上来。
我奇怪:“你不是说今天晚上要跟许大哥去吃饭的?怎么过来了?”
他不回答我,把我拽到一边,我看见他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更加奇怪,问道:“你去哪了?”
他抬起手,凉凉的手指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暧昧散发出来,我别过脸去,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科学圣地,行为举止纯洁点。”
韩晨阳笑起来,就是不松手:“水水,我听江风说那次你耳朵刚换了耳钉就发炎了,怎么这几天都没见你带?”
我摸摸耳垂答道:“是呀,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能带金的,可能是耳洞还没有养好,这几天我忙的都忘记了,也不知道顺手丢在哪里了。”
他不做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锦盒,打开一看,便是两个耀眼夺目的耳钉,在灯光下折射出透亮的光芒,我眨眨眼,试探地问:“这个是钻的?”
“嗯,钻的。”他取出来给我,然后看了一下:“水水,你几天不带好像耳洞要合起来了。”
我满不在乎的回答:“没事,耳钉扎进去就又通了,要不你试试?”
冰凉的金针穿过耳洞,似乎一点痛感都没有,而那种耳朵上有归属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望着他,忽然发觉他淡淡地笑容中,清晰而澄澈的笑意从那双漆如点墨的眼底渗出来,煽情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便抢先:“现在,你的耳洞都是为我穿的了。”
我一怔,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甜蜜和酸涩同时涌上心头,我低声说:“嗯,都过去了,所以有时候会觉得耳洞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可是这是你穿的,自然不一样。”
他搂住我,轻轻对我说:“那就不要拿下来了,等毕业结婚时候再换一个。”
倒是我结结实实的愣住了:“什么毕业结婚?”
他的唇角微微的翘起来,语气里带着戏谑:“你还装,董安妍都告诉我了,不过毕业的限定,博士好了。”
我不回答,只是看着他笑,眼眸里面满满的都是闪亮的光芒,眼波流转之间藏不住一丝喜悦,他的眸子里还有我,脸上挂着抑制不住幸福的笑意。
千帆过尽,皆不是我心所爱,三千弱水,哪一瓢知我冷暖?
不过是他,只有他。
六月,我研究生毕业,直升本校读博。
毕业那天,天空蓝得通透明澈,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沁入肺里,难得的没有烈日高照,穿起密不透风的硕士服倒也不觉得大汗淋漓,连老板都说是个好兆头。
毕业典礼的时候李楠师兄站在我左边,上面开大会,底下开小会。听了半天冗长的讲话,终于把金光灿灿的毕业证书拿到了手里,我连忙把毕业证收到包里:“千万不能弄丢了,上面都是赤裸裸的血汗呀!”
李楠师兄笑:“你以后还有博士的毕业证书,这个简直就是白搭。”
我白他一眼,晃了晃毕业证书:“这你就不懂了吧?找工作的时候用博士证,见男朋友家人的时候用硕士证,去交友征婚的时候用本科证。”
他瞥了我一眼:“就你鬼主意多,对了,韩师兄怎么没过来?”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应该快了吧,我本来没打算让他回来的,结果早上他就不声不响的飞到了上海,现在应该在路上。”
李楠师兄长叹一声:“小师妹,韩师兄待你真的不错,你可别欺负人家。”
我皱眉,为什么每个人看到我和韩晨阳在一起都觉得他会是被虐的那位,难道他看上去真的是贤惠淑良那种类型的,我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类型?
可是私底下我完全被他镇压得死死的,连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老板喊我们跟他照相,还有其他的教授,恰巧韩晨阳以前的导师站在我身边,眼睛一边看镜头一边瞥向我:“小江呀,韩晨阳那小子怎么没有过来?不像话。”
我连忙解释:“他出差呢。刚才打电话说是马上就到,还说要请您吃饭,让师兄师姐们都别走,大家凑一起多热闹,连地方都订好了。”
老板耳朵尖,沉重地点点头,结果被“咔嚓”一下照了下来,做摄影师的师弟大喊:“再来一张,大家不要动,站好了,师兄师姐们笑起来。”
李楠师兄站在我后面,说话声音很大,几乎是说给全部人听的:“同学们回去数数带了多少钱,马上要出韩师兄和江师妹的礼了,要是不够的,可以跟我借啊,不放高利贷的!”
全部人都笑起来了,这样,留下了最好的一张照片。每个人都笑得很自然,连老板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而院长笑起来居然还有两个酒窝,让我们大大地惊讶了一回。
江风和董安妍也去了,一个帮我照相一个帮我拎包,我本来不喜欢照相,但是李楠师兄毕业就要出国,几个师弟师妹争着要跟他照,连带把我也扯上。从教学楼辗转到图书馆,我恼得想把缠人的硕士服脱掉,手机响起来,董安妍一看是韩晨阳,忙讨好的递到我耳边,韩晨阳的声音传了过来:“你那身衣服就不能老实点穿着?别乱扯。”
我环顾四周,看见他从大礼堂那里走来,连忙一把扯掉了所有的累赘,长长舒了一口气:“韩晨阳,我倒是好奇你穿了三次这种大布口袋,会不会有阴影了?”
他笑起来:“原本我有机会再穿一次导师服,可惜再也没有可能了。”
我合上手机,径自向他走去,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老板他们刚才还念叨你的呢,他们兴许还在院办,秦淮人家我已经让江风订好了,晚上李楠师兄还要请。对了,你回来要不要先休息一下?让你不要赶回来的,以后补上就好了。”
他不说话,漂亮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半晌才慢慢开口:“水水,你说了半天了,能不能让我说一句话呢?”
我擦汗:“你说,你说!”
他笑起来,流露浅浅的温柔,墨色的眼眸清澈如水:“恭喜毕业!”
李楠师兄的饭局折腾到凌晨才散,大家都喝了不少,韩晨阳也没少喝,到家的时候已经有微微的醉态,他洗过澡躺在床上给家里打电话,我一边喜滋滋地看自己的毕业证书,一边跟他放肆的手做搏斗,等他打完电话,我便问:“韩晨阳,你的毕业证书给我看看?”
他瞥了一眼我毕业证上的照片,凉凉地评论:“照得实在是太丑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博士后毕业了呢!”
我缠着他,他没法子,只好从书房里找了他的毕业证,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相片。我枕在他腿上,一页页地翻,忽然我看到一张他和江风的合影,背景是剑桥的康河,我抬头问他:“韩晨阳,其实我很好奇,是不是以前你认识我?”
他挑眉,俯下身来挑起我的碎发把玩,有些漫不经心:“为什么会这么问?”
“直觉,感觉!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你跟我握手的时候,分明刻意地划过我的掌心,那时候我并没有在意。”
他笑起来:“那是江风说你学了十年的美术,结果却跑去学了机械,我不信。”他把我的手指拉开,慢慢地在上面摩挲:“这些都是握笔留下的老趼吧,后来我就信了。”
“果然是好奇。”我悻悻地转了身,继续看照片,可是他把我往他怀里挪了挪,亲吻我的额角,反问我:“好奇不好吗?你还是第一个让我这么好奇的人。”
我顿时来了兴趣:“好奇?难道我那时候彻底漠视你的态度让你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就从此对我念念不忘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