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华师母连忙用衣角揩揩泪痕,背着亮坐下了。
“米又接不上了?”
举止文静的华师母点了点头。
“又到了秦琼卖马的光景啦!”华罗庚的眉宇紧锁起来,两只熠熠闪光的眼睛,环视着这间既是卧室、书房,又兼厨房、厕所的“四合一”的房间,“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卖的?”
“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有的教授都改行到仰光跑买卖去了,你也去找个别的门路吧?”华师母抬头瞧着丈夫的眼睛问:“是不是到哪个中学兼个课?”
华罗庚指着桌上的《堆垒素数论》的文稿说:“我哪里有时间呢。”
“总得想个办法,物价天天往上涨呀!”
华罗庚一边整理着层层叠叠的稿纸一边说:“过去,在金坛学数学的时候,全家人省吃俭用过穷日子;今天,当了教授写论文,还得省吃俭用过紧日子呵!哈哈!”华罗庚仰脖大笑起来。他那保留着稚气的娃娃型脸盘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他的一席话,说得华师母也舒展开细长的双眉:“那你就快写吧,我自己想办法去。”
“好!”
华罗庚顺手在旧棉絮上摘了点棉花,搓成细条,放在破香烟罐改装的油盏里,点燃灯芯,埋头写了起来。
突然,楼板下面传来“唔——唔——”的尖叫声。
华罗庚顺着声音从楼板缝往下看去,哦,马蹄子踏在猪身上了。他叹了口气,又趴在桌上继续写。
不知又从那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抬眼四下察看,发现小阁楼在晃动,他不由自主地又朝楼板缝向下看去,喝!一条灰色大水牛的脊背,正在破柱子上蹭痒痒呢!他苦笑了一声:“嘿嘿!猪马牛同圈,而我与之同息,怎能不打断思路呢?呜呼!”
夜深了,昆明的郊外,一片寂静,只有那棉纱头上的小火苗,仍旧在欢快地跳动着。
华师母睡醒一觉,看到丈夫还趴在桌上写着,“怎么?你还不睡呀!”
华罗庚调过笔杆使劲敲着桌子:“哎呀呀,你怎么也来打断我的思路呵!”
“看你这火暴性子,也不看看天都快亮了。”
“哦?”华罗庚直起腰来看了看窗外,赶忙赔着笑说,“我马上就睡,马上就睡。”
“咯吱,咯吱。”小阁楼又晃动起来,一股灰土从破旧的房顶上泻下来,落在那堆得小山头似的《堆垒素数论》的文稿上。华师母赶忙过来抖落上面的尘土,瞧着密密麻麻的数学符号说:“还没堆完哪?”
华罗庚伸了个懒腰,感叹地说:
“啊——古今中外的数学著作里,堆垒着科学家多少思维的精华,智慧的峰峦呵!”
“看你,诗兴又来了,快睡吧!”
“噢……”华罗庚强忍着腿骨的酸痛,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拖地走到床边。
晶莹的泪水在华师母的眼睛里浮动着,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堆垒素数论》的文稿上……报效祖国
华罗庚驾驶着瓦蓝色的小汽车,在美国阿尔巴城的一座优雅别致的小洋房前停下了。他一下车就拄着拐杖急步走进客厅,冲华师母喊了起来:
“中国解放啦!”
“什么?”华师母惊异地站起来。
“我们的祖国解放了,”华罗庚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贫穷落后的黄种人,站起来了!”
“这一天总算盼到了。”
“来美国整整四年啦!”
“昨天还梦见回上海去了呢!”华师母的眼圈红了。
“爸爸,大姐来信啦!”孩子举着信跑了进来。
华罗庚拆开在北京大学物理系学习的中共地下党员、大女儿华顺的来信:“哦,有的华侨已经准备回国罗!”他那炽热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那我们呢?”华师母问道。
“我们?”华罗庚推开客厅的窗户,抬头扫视着矗立在后花园中的高大的苹果树,他那英俊的脸上,酝藏着刚毅、果断的神色。突然间,他霍地调转身来,斩钉截铁地说:“叶落归根,回去,回自己的祖国去!”
“那房子呢?”华师母一边环视着宽敞的客厅和漂亮的家具,一边关切地问道。
“原封不动!”华罗庚胸有成竹地说。
“汽车……”
“先借给别人。”
“衣物呢?”
“只带随身换洗的。”
“被子,总要带几床……”
“不,两袖清风,到香港再买!”华罗庚走到沙发跟前斜躺下来,“千万不能透露风声,要是惊动了联邦调查局的先生们,就难以脱身罗!”
1950年初春的一天,华罗庚夫妇领着三个孩子,来到旧金山海湾。
美国朋友悄悄地登上海湾的码头,来送别相处四年的中国数学家、伊利诺大学的教授——华罗庚先生。
一位身材高大的数学教授走上前来握着华罗庚的手:“密斯脱华,真要走?”
“嗯,回自己的祖国去!”
“你的学识渊博,令人敬佩!如果把这一切抛到贫穷落后的国土上去,难道不觉得遗憾吗?”
华罗庚抬了抬近视眼镜,点头道:“是呀,学术研究固然是崇高的事业!可是,只有把它献给祖国的时候,才具有真正的价值!”
“你已经被聘为终身教授,如果能继续留在美国,一定会有更多的论著。”
“我是一个中国人,我要为祖国尽力,”身量魁梧的中年数学家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自豪地说,“是这样,来,是为了回去!”
和华罗庚同龄的华师母,嘴角挂着宁静的笑容,望着丈夫点了点头。
美国朋友摊开两手耸了耸肩:“真是遗憾,遗憾啊!”
四周的空气好像一下子被凝结住了,只有那太平洋的激浪,在不断地拍打着旧金山海湾的礁石,发出“哗,哗”的回响……
华罗庚拾起拐杖,迎着海面的春风,大步踏上邮船,他回首对美国朋友们深情地说:
“再见了,朋友,后会有期。”
餐厅里的海报
1979年夏天,幽静的英国伯明翰大学,突然热闹起来。报告厅前,小卧车川流不息。两鬓斑白的老教授,精神抖擞的青年数学家,象潮水一样涌进大厅。他们是来听华罗庚做“优选法和统筹法”的报告的。
华罗庚先生的名字,早已保留在英国人的记忆里。那是43年前,1936年的夏天,华罗庚曾经来到当时被称为英国的数学摇篮——剑桥大学留学。这位自学起家的东方学者,刚踏进这座驰名全球的高等学府,就向数学的制高点:华林问题、泰利问题、哥德巴赫问题,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他,居然在短暂的两年时间里,登上了新的高峰。人们夸奖他,颂扬他:
“数学权威们颇感兴趣的泰利问题,被中国的数学先驱者突破了。”
“数学之王高斯留下的难题,也被这东方数学家华罗庚先生攻克了!”
当时,连扬名世界的数学家哈代也赞不绝口:“太好了,太好了!连我的著作也要修改了。
”
一位著名的英国学者读了华罗庚在剑桥写下的十几篇论文,扬起双臂兴奋地说:
“这是剑桥的光荣!”
华罗庚从1938年告别剑桥回国以后,在这将近半个世纪里,他的数学著作,不断再版、发行。所以,人们对华罗庚的名字是记忆犹新的。
这一天,他的报告刚刚结束,人们热情地拥上讲坛。有的上前表示衷心地祝贺;有的举着照相机,要求和他合影;有的递上华罗庚的著作,请他签名留念;还有的数学家送上自己即将出版的预印本,请他提意见;一个从数百里外赶来听报告的华裔数学教授挤上前来,要求最先留下华罗庚的名字,寄给台湾的亲属……
华罗庚谦逊地笑着说:“请行家们多提意见。”
这一天,来听华罗庚报告的,并不都是数学家,还有不少医学家、工程学家、机械学家。他们是看到餐厅门口的海报而来听讲的。
华老的助手高兴得一口气跑到餐厅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那张大海报,上面写着:
“应用数学报告,主讲人华罗庚
题目:为千百万人的数学”
“哎呀,这个题目改得太好了。”他的耳边回响起华老的声音:“我们的知识从人民中来,应该回到人民中去。”他回想起这十多年来,华老带着他们走南闯北,到各处推广优选法和统筹法,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的一百六十个城市,到了上千个工矿企业做报告,给国家节省了多少的石油、粮食和钢材呀!
当天晚上,助手和华老来到餐厅,他指着海报说:“这题目改得真妙!”
“是呀,我们的数学就是要走出书斋,为千百万人服务,”华老在餐桌旁坐下来,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我们,好比是一滴水,千百万人民群众才是汪洋大海。当一滴水投进大海的时候,他就会发现要求变了,不再考虑怎样不使自己干枯的问题,而是服从沧海的需要了。
但是,你们不要强调了应用,而丢掉了理论。”
助手想起在那“四害”横行的日子里,华老总是半夜三更抓他们起来讨论优选法和统筹法的情景,深深体会到:如果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是培养不出这鲜艳的应用之花的。
和祖国前进的脉搏一起跳动
1981年初,华罗庚在美国参加完第四届国际数学教育会议以后,应旧金山湾一些知名数学家的邀请,到他们家中做客。
2月5日,当华罗庚来到依山傍海,碧波萦绕的海滨别墅时,七十多岁的美籍华人陈老夫妇早已在门口等候。老教授兴致勃勃地迎上前来:“密司脱华,这次一定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啊!”
“当然,当然!”华罗庚含笑点头,“离别美国30年,许多老朋友都桃李成行了。”
“这次,请你这位伯克莱大学数学系的前任教授回来讲学,机会难得呵!”
这一天,陈老夫妇俩还请来了许多新老朋友,与华罗庚叙旧联欢,促膝谈心。
一位身材高大的美国朋友,走到华老跟前,他扬起剑眉问道:“还记得我吗?密司脱华。”
“你是……”
“1950年你回国的时候,我们在旧金山湾给你送别,那时候,我曾经为你离开美国而惋惜。”
“哦,记得,记得!”
“可现在你攀上了数学的高峰,这是中国的骄傲!”
是啊!30年来,华罗庚在贫穷落后的中国国土上,洒下了自己的一片心血!
在这30年中,他的巨著《数论导引》,震动了西方数学界,人们称赞它超过了知名数学家哈代和拉伊特的数论导引的名著;
在这30年中,他和万哲先合著的《典型群》,又一次在西半球引起强烈反响;也是在这风雨多变的30年中,他的统筹法和优选法在国内大力推广,在国外,也引起了广泛的兴趣。他为我国数学理论联系实际开创了一条新路。华盛顿大学的一位教授在赠给华罗庚的著作上留言,称他是“数学的先驱者,作了开创性的工作。”
此时此刻,华罗庚也以同样的热情,注视着这位美国数学界的老教授,他又抬出30年前离别时的老话:“我是一个中国人,要为祖国尽力,来,是为了回去!”
“佩服,佩服,密司脱华,哈哈……”
在座的人也都开怀大笑起来。
夜深了,华罗庚走到凉台上,凝望着辽阔的太平洋海面,海水激起层层浪花,滚滚向前。他心中翻滚的思潮,回到了祖国大地。他用苍劲有力的大手,按在起伏的胸口上,默默地对自己说:这颗滚烫的心,要和祖国前进的脉搏一起跳动!
他提笔疾书:
“中华民族是有志气的,十年浩劫,挫伤不了我们的锐气。中华儿女只有想法克服创伤,紧追上去的义务,而没有畏缩不前,丧失信心的权利。我们无论在什么困难面前,都要敢于在鲁班门前耍大斧。‘弄斧到班门’,这是我一生的主张。如今,我虽年已古稀,然而——横刀那顾头颅白,
跃马紧傍青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