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城外有一座点苍山,点苍山中峰之北有一座佛寺,名为崇圣寺,在大理国声名显赫。崇圣寺背负苍山,面临洱水,极占形胜,又因与当朝段氏皇族关系密切,乃皇家寺院,又被百姓称之为天龙寺。
天龙寺规模宏大,构筑精丽,即便是中原五台、普陀等佛门圣地亦是要略逊一筹,只不过僻处南疆,名声不显。
大理段氏尊崇佛法,历代祖先做皇帝的多有避位为僧者,所以天龙寺比起普通佛寺要更显得庄严肃穆三分,寺中僧侣并不算多,加起来不过百人,分布在偌大的寺院倒也显得极为清冷。
然而就在这般金碧辉煌宛若天上宫阙的地方,在寺庙极西之处,却有一座极为普通的院子,与天龙寺显得格格不入。
院中一位六七岁的小沙弥正在玩耍,相貌俊秀,让人一见便生出喜爱之情,因为昨夜刚刚下过雨的缘故,院中泥土湿软,小沙弥正在自娱自乐的玩泥巴,受伤僧袍沾满了湿泥,小沙弥不以为然,玩的不亦乐乎,不时有笑声传来,天真烂漫。
一位三十多岁的僧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容貌清俊,气质雍贵,不过眉宇之间尽是忧郁之色,一双眸子也是黯淡无光,一看就是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苦难,心有闷郁,在其身后有两名十一二岁的小沙弥。
僧人穿了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灰色袍子,手上拿了一串十八粒金刚菩提,看着院中玩耍的小沙弥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随即又露出愁苦之色。
僧人见小沙弥身上脸上弄得都是脏泥,开口道:“晟儿过来。”
小沙弥闻言,抬头看向僧人,露出烂漫笑容,向着僧人招招手,但并没有过去,反而继续玩弄地上的泥巴,若是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这位名叫晟儿的小沙弥有问题,所做动作表情略显僵硬,双眸没有明亮天真的光彩,看上去像是一个智商有问题的傻子。
僧人见了也不恼,露出苦笑,双眸尽是悲痛之色,摇了摇头,吩咐身旁的两位小沙弥道:“带晟儿去洗刷一下,我要教他佛经。”
两位小沙弥恭敬的合掌称是,走上前跟玩泥巴的小沙弥聊了几句,小沙弥开开心心的走出院子。
直到三人走出院子,再也看不到身影,僧人才收回了目光,看着手中的金刚菩提喃喃道:“我段寿辉一生所作所为对得起大理段氏,对得起大理国,广施仁德,为何到最后却落得这般地步?”
段寿辉,大理国上明帝,在位一年便禅让给了堂弟段正明,出家天龙寺为僧,至今已有六年之久。
数年前大理国忽生大变,朝中权臣杨义贞弑杀上德帝,欲要谋朝篡位,当时年富力强的段寿辉挺身而出,为段家数百年基业讨伐已经拥兵自重的杨义贞,最后在天龙寺众高僧以及高智升等忠心于大理段氏的朝臣帮助下成功讨伐杨义贞,使得段家基业没有断送,此次叛乱当中段寿辉的表现有目共睹,文韬武略皆是一流,功勋卓越,最后在众人的支持下登基为帝。
然而表面的光鲜之下却有着钻心的痛苦,杨义贞发动谋反,大肆抓捕杀害段氏子弟,他的长子不幸被杀,好在段寿辉还有一个身在襁褓之中的幼子段晟,这使得他没有因长子的死而绝望,但在登基之后,厄运并没有消散,登基不到一个月皇后却染了恶疾,没有支持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段寿辉与妻子一向和睦恩爱,这使得他一度沉浸在痛苦当中无法自拔,然而当他再度振奋起来时,幼子段晟却因为发烧不退,烧坏了脑子,成了一个痴傻儿,这一次的打击彻底的击垮了本有万丈雄心的段寿辉,绝望了的他不顾朝臣的反对,毅然退位禅让,带着幼子出家天龙寺,与世隔绝,过起了平淡清苦的僧侣生活。
段寿辉因对大理段氏与国家都有大功劳,所以在天龙寺四位高僧的做主下,段寿辉亦成为“本”字辈弟子,法号“本明”,寓意希望段寿辉能够从烦恼当中解脱,明心去忧,不要沉浸在愁苦之中。
段寿辉感叹一番,摇头返回屋子,他一直在自责是不是在对待杨义贞的事情上杀戮过重,因而报应在妻子与孩子身上,因为这个想法充斥在脑海之中,段寿辉已经有六年不在习练段家一阳指,每日咏诵经文,六年来武功没有寸进,反而倒退了不少,原本的俗家第一高手已经名不副实,现在的他论武功比一向喜欢游山玩水的段正淳都不如。
回到屋内,桌子上放满了佛经,拿起没有读完的《法华经》继续参悟,结果还没有读两句,耳边便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声音。
“师傅!师傅!不好了!”
段寿辉虽然已经有六年没有习武,但毕竟曾是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内力甚强,耳聪目明,一下子就听出来说话的是觉清,他自入天龙寺一直在这座小院子苦修,身边伺候的两位小沙弥分别是觉清、觉慧。
捧着佛经的手不由自主的一颤,露出疑惑之色,大步流星的走出了房间,刚走出房间立马见到觉清、觉慧慌慌张张的跑进了院子,额头见汗,一脸惊恐之色。
“出了什么事情?”段寿辉忙问道。
觉清手指着外面紧张道:“师傅,我跟师弟给觉宁师弟洗刷完,觉宁师弟衣服湿了,我去给他拿干净的衣服,结果我回来的时候正巧看到觉宁师弟从假山上摔了下里,我喊了好几声,觉宁师弟就是倒在地上不理我,我……跟觉慧……”说着说着觉清忍不住害怕哭泣了起来,觉慧也自知闯了祸,更是哇哇大哭。
段寿辉闻言大惊失色,但见觉清、觉慧不过是孩子,不忍呵责,更关心段晟的伤势,不敢有丝毫犹豫的直接向着院子外面跑去。
他所处的这所院子虽然偏僻,但环境却极为清幽,门外就有一条小溪,乃是洱水一条支流,在不远有一座假山,段寿辉毕竟有武艺在身,身轻如燕,不过眨眼工夫便来到假山旁,段晟此时正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段寿辉赶忙伸手将儿子扶起来,立马看到后脑已经有大片青肿,显然在从假山上摔下来的时候,段晟是后脑碰到了地面,虽然地面都是泥土,较为松软,但假山却极高,两丈有余,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是后脑着地,这可是有生命危险,后脑可是整个头部最薄弱的地方。
段寿辉赶忙给段晟把脉,片刻后段寿辉脸色大变,脉搏极为薄弱,若有若无,这是有生命危险,段寿辉不敢耽误赶紧将段晟抱进屋子,将他轻轻的放在床上,段晟因痴傻,所以一直是跟段寿辉住在一个房间,方便照顾。
段寿辉于医道并没有太多涉及,只会治疗简单的跌打伤,段寿辉赶紧吩咐一直在哭泣的觉清去寻方丈本因,让他赶紧来给段晟看看,又令觉慧去准备一些热水与干净布子,一会好给段晟敷上消肿。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段寿辉心乱如麻,当年他初登帝位,段家子弟凋零,他恨透了杨义贞,不仅杨义贞五马分尸,杨氏子弟更是斩杀了一个干干净净,所涉及谋反的官员全部满门抄斩,下手之狠令天龙寺高僧颇为不满,段氏向来信佛,多有慈悲心,本想只惩罚杨义贞一族即可,但万万想不到当时被仇恨迷失了心智的段寿辉会出手如此之狠。
不过朝臣的态度与天龙寺高僧截然相反,对于段寿辉的决定拍手叫好,大快人心,段寿辉也觉得自己做得对,对得起死去的段氏族人,然而因果报应却来得飞快。
这六年他潜心修佛,希望化解当年的罪过,可惜一切都成妄想。
段晟昏迷不醒,段寿辉想起过往罪过,看向堂中佛像,一下子跪了下来,合十祈祷道:“佛主保佑,一切罪过皆是弟子所谓,一切罪障弟子一力承担,望佛主保佑,不要让我这可怜的孩子在受苦难。”这一刻段寿辉精神已经出现崩溃迹象,不住的叩首。
不到盏茶功夫方丈本因与另外三名师兄弟急匆匆的来到这处院子,四人入门立马见到段寿辉在佛前不住祈祷。
本因方丈论起辈分乃是段寿辉的本族叔父,另外三位高僧分别是本观、本相、本参,亦是大理段氏中人,与本因同辈,年纪五十多岁,只有本参年龄较小,但亦比段寿辉大上好几岁,只不过出家之后大家只论佛门辈份,所以现在以师兄弟相称。
“本明师弟,晟儿现在如何了?”本因方丈焦急的问道,大家都对段寿辉的遭遇极为同情,知道段晟出事故都是惊慌之极。
段寿辉虔诚祈祷,竟没有发现四位师兄到来,见师兄前来,不待行礼,一把将本因方丈抓到床边道:“方丈师兄救救我这苦命的孩子。”语气满是乞求,虎目通红显然是伤心到了极点。
本观年纪最大,见师弟情绪激动,赶忙道:“师弟放宽心,师弟每日虔诚祈祷,佛主自会保佑。”
本因把脉之后摇了摇头,道:“脉象不稳,恐怕……”之后的话本因没有说,但大家都知道结果如何。
段寿辉闻言大惊失色,看着紧闭双目的孩子,突然心中升起一股恶毒执念,在四位高僧措手不及之下转身指着堂中佛像破口大骂:“你这老东西非要讲什么因果报应,我孩子年幼无知何罪之有?我妻贤良淑德何罪之有?当年的杀戮全是我一人所为,为何不报应在我身上?你个该死的秃驴,我当年在位期间就该……”
段寿辉破口大骂吓坏了本因四人,但四人皆是得道高僧,段寿辉辱骂佛主并未恼火,反而发现段寿辉精神已经崩溃,这些年他一直在为当年之事自责,此时相依为命的孩子又要离他而去,支撑他的最后一道防线立马崩溃掉。
本相高僧反应最后,脚步一跨,右手化掌为刀,一下子打在了段寿辉劲处,段寿辉随即昏迷过去,本相将段寿辉扶到床上叹了口气,若不是本相及时出手,恐怕段寿辉非得疯掉不可。
本观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本参、本因亦是合十希望佛主原谅段寿辉刚才的不敬之语。
“本明性情品德如何咱们一清二楚,有功社稷有功段氏,这数年的遭遇几乎要击垮他,这次不论如何定要保住晟儿的性命不可。”本因看了看段寿辉,又看了看段晟沉重道。
“师弟所言甚是,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以内力保住晟儿性命,不过晟儿还小,筋脉脆弱不似成人,恐怕祸福参半”本相叹了口气道,对于内力保住段晟的性命并不抱希望。
年纪最长的本观道:“事在人为,咱们四人轮流护法,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本因等三位师弟合十道:“师兄所言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