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时居住的小镇,每隔五天便要赶一次集,为了能在集市上的交易中得到一些买盐巴和补丁布的钱,母亲便得利用收工后的时间编织一些粪箕。
母亲原先是不会做篾活的。有一次,煎了两个荷包蛋,炒了父亲从河里捉来的鱼,母亲恭恭敬敬地请了师傅教她做篾活,后来母亲便学得了一手用竹篾编织粪箕的好手艺。
母亲做篾活总是做得很晚,而我那时还不到上学的年龄,总和长不了我几岁的哥哥打打闹闹的。后来哥哥吓唬我说:“咱们家有核桃一样小的鬼,一到晚上便从楼梯上‘咕咚咕咚’滚下来。”硬是吓得我不敢单独去睡。陪妈妈坐着,用一些锯下的竹子结巴当锅当灶,一个人玩做家家的游戏。妈做篾活总是做得很晚。在农村家家都睡得很早,那年头一是没有什么娱乐,二是为了省电,九点多钟,村子便变成了黑乎乎一片,和村后的大山融为一体。妈妈等大家睡了,便换上水油灯,拉灭了电灯,当时水油就8分钱一斤,一斤水油能用好几个晚上,灯光很黄,而且“噗噗”地跳跃,晃得人眼睛难受,妈妈几次催我去睡,我也不干,总怕核桃鬼跳上床。玩累了,我便靠着板壁,看妈妈怀抱着粪箕,快速地织,削得滑滑的竹篾在她的手里翻飞着,一点也不会划了手,昏黄的水油灯光将妈妈的影子投影在石灰粉刷过的白墙上,放得很大,竹篾子也随着妈妈的手舞动。影子在墙上乱跳乱窜,变幻出无数种奇怪的样式,我就呆呆地盯着白墙上变化的黑影,有时便像看电影一样,想象着白墙上那翻滚的黑影,常常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当然是睡在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将我抱去睡了的,总之,好多天我都熬不过妈妈。
妈妈做篾活总是挺贪心的。不论早上出去挣工分前,还是吃过中饭等出工前,她都要抓紧时间破开竹子,刮削出光光滑滑的竹篾。圈成一个圆圈挂在墙上,晚上再借着昏黄的灯光编织。当时我只记得织一只粪箕能得4毛钱。为了给粪箕配好对,拴好了挑去集上卖,妈妈总是紧赶慢赶地编,有时候编到很晚了,我睡醒一觉发现床上空空的,村里的狗吠一点也听不到了,可妈妈还在窸窸窣窣地编串着。我又穿了衣服跑下楼来。妈说:“竹篾编完了,单出一只不配对,得再破一根竹子。”于是又拉亮电灯,吹灭油灯,用个木头做成的“十”字架嵌在破开一点的竹子里,用刀背“嗵嗵”地打下去,遇到竹结状就得格外用力地打,边捶打竹子边“嘭嘭”地裂开来,那空洞洞的打击声沉闷而滞重,走不出空空洞洞的屋子。妈用一块橡皮铺在膝盖上,认真地刮削出光滑柔软的竹篾子,又赶快拉灭了电灯点上油灯,再织出一只粪箕,配上对,用棕叶拴牢,码在墙脚,这才去洗了脸脚,抱我去睡。第二天等我醒来,照样又听到了“嗵嗵”的破竹声,日复一日。
挨到五天的集日了,妈妈便将码得高高的粪箕用棕绳一捆,背到街子去卖。我自然要跟了去,母亲开始学做篾活,手艺并不太好,粪箕摆在街上,我总是蹲在妈妈身边,打量着不多的往来人,眼巴巴地盼望他们能赶紧买走这些粪箕,可每次总要捱到街子快散,母亲的粪箕才能卖完,后来妈妈的手艺精了,就把粪箕背到收购站去,负责收购的男人便把所有的粪箕翻捡一遍,好一点的,一对粪箕给8毛钱,差一点的只能得6毛,再后来妈妈编得更好了,管收购的人就再不翻捡背去的粪箕,看见妈妈去,便用手向墙角一指,让妈妈把粪箕摆在那,点个数就开单付钱了。一个半天能挣上二十多块钱,妈妈照例先给我买两毛钱的水果糖,再给爹捎上包烟,又为油瓶灌满了水火油,便拉了我从小路回家。
就在这“嘭嘭嘭”的破竹声里,时光过去了两三年,后来因了什么原因,妈妈不再做篾活了,我竟也想不起来了,而那把涂过油的破篾刀却仍搁在楼上。
直到今天,每有时间回家乡的小镇,我总喜欢绕道去竹器市场走走,去嗅一嗅青竹的馨香,算是情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