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场游戏一场梦(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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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织毛衣

妻爱买毛衣,也爱织毛衣。买是为了穿,织却不是为了穿。

你看她,各种毛线买了一大堆,今天这件才起头就放下,明天又拿起那件戳上几针,后天再重新绕毛线团……一年四季总不见完成一件“杰作”。

妻是医院里打针的护士。本以为穿白大褂的人应清洁、严谨、认真,应一丝不苟,应有条不紊。但她总是在家里随时随地尽情尽兴地表现出随意和随便。其他的不说,单说钥匙,不知有多少次出门,是先把门关上才摸钥匙带了没有。结果,害得我这个做丈夫的要匆匆忙忙给她开门,或者气喘吁吁地把钥匙给她送到上班的地方。不知提醒了多少遍:“万一家里突然发生什么事,比如起火之类,你开不了门,这——”但人家硬是咪笑咪笑地看着你,神情绝对是嘲笑你为什么如此这般“忧国忧民”。自从结婚以来,我就开始隔一段时间,送上一回钥匙。

这不是随意和随便之极。最让人拿着没办法的是她织毛衣。心血来潮,买上花花绿绿一大堆毛线,东塞一团,西放一卷。没办法,你得专门为她准备一个装毛线的大抽屉。织毛衣更是织得随心所欲,凳子上,沙发上,丢上半件三分之一件不成形的毛衣,横竖插上几根针放着,让人觉得这女人天生的有头无尾。只好帮她找一个专门的包,塞进里面,放到沙发旁她随手可取而又不扎眼之处。可不知哪天她会突然叫起来:“我的那棵针呢?原来我是放在沙发上的,不是你弄是哪个人弄!”接下来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和我左一遍、右一遍的解释。

烦不烦人!

当然,她的恒心和毅力也有得到充分表现的时候。那就是当你已经由于她很长很长时间没有织毛衣而忘却她会这手“绝活”时,她偶然也会冷不丁的织好一件。织好后一分钟也等不及,就马上套在身上,到大镜子前晃来晃去,弄来弄去。欣赏品味得差不多了,仍不放心,一定要问你,而且多遍地问:“格好看?”听了回答说“好看”,仍要眨着诡黠的眼再问:“真的?”这时,你最好很在行似的胡编瞎说分析一通。当她认真地用审视毛衣的眼光把你审视够了,大概认为你不是随便应付她,才抿嘴一笑。

三两天后,妻的身上却是另一件毛衣,哦,一定是买的。这时,你才会惊讶,妻一针一线的“杰作”不见了,不知她是不是又把千针万针织成的毛衣挂到衣柜里去了。这不妨碍她很在乎你身上有没有穿她织的毛衣。

记得早在恋爱时,她曾为我精心织过一件驼绒色毛衣。当时,她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织成的,而且是牺牲了下夜班后的许多休息和消闲。她问好不好看,朋友和我的同行都说好看,款式新,颜色好,质地不错,我当然认为再好看不过了。这件“定情物”很使我有些飘然,有些醉意,“情人眼里”,感觉良好。

然而,事隔多年,当儿子都上幼儿园大班时,她一次突然问我那件毛衣呢,为什么不见我穿?而且这是在她左一次右一次为我买毛衣之后提出的发问。严肃而认真。“穿不出去了,早毛了。”她睁圆眼睛狠狠瞪我,她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她又开始折腾,又开始织毛衣弄毛线了。她仿佛是为了提醒你注意她的能耐。这时,你才深深的折服:女人对待衣服是天生地道的“喜新厌旧派”!她们的新鲜感总是长不了,而且越有新鲜感越是折腾个不停。当你惊异时,她又开始织毛衣了,又开始把未完的“杰作”随处乱扔了。这世界非给她这样的女人搞乱不可!

如果真要这样看待所有的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的母亲就完全不是妻这样的性格。

母亲织毛衣,有明确的目标,功利性特强,于是有了恒心,有了毅力,也有了条理和效率。一件毛衣,在她手上似乎没弄多长时间就好了。再精彩的电视节目,也不能使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一家人,今天织这个的,明天织那个的,后来又开始拆旧毛衣……母亲的勤劳、坚韧、俭朴和灵巧,在打毛衣上最能体现得完美和充分。

记得七十年代初上中学,母亲就给我织了一件黑毛衣,是“鸡心领”。穿了几年小了,她给接长了,结果是两种相近的颜色。到了乡下当“小知青”,母亲拿去拆了重织,重新染了色,又加了些新的毛线,织出一件“黄鳝骨”花纹的“高领”,又热乎,又时髦。就是这件毛衣,竟然从乡下一直穿到大学。大学毕业后当教师,再后来又上本科,回来后再教书,接着当了记者。其间几易其地,几换饭碗,十多年来这件毛衣一直跟着我。只是几年前才不知给丢到哪里去了。

如今,一进深秋就开始穿毛衣,到冬天是两三件一齐捂上,外面还披上皮衣。但总觉得冷。于是想起在中学、在乡下、在大学的冬天,那件毛衣足以御寒。不会忘记,教书第一年的冬天,在红塔下凛冽的寒风中,别人烤火,自己呢,搬个椅子去外面“向风”,手里还认认真真装模装样的抬上一本书。别人想不通,就是现在我也想不通:当初,那件毛衣暖和热乎得非要吹点冷风才舒服?

母亲后来几乎再没给我织毛衣了。一则因为我有了媳妇,二则因为我和都长大的姐姐弟弟一样,很少穿她织的毛衣,连我们的儿女们,也是时不时才穿她的手工针织品了。

但母亲仍然还是要织毛衣。织给父亲。再后来,连父亲也不大穿她织的毛衣,而是开始像年轻人一样,穿上买来的羊毛衫。后来的后来,她也很少穿自己织的毛衣了,但她还是要织。一如既往。

忙完一天的家务,等歇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电视,漫不经心地织毛衣。生活的好转并没有改变她织毛衣的习惯。退了休,仍然不像其他老太太那样,清晨傍晚跳健身操、跳老年迪斯科,上午和下午打门球、打扑克、打麻将。除了做家务、看书看报,似乎一大爱好就是织毛衣。她也不管这与她退休干部的身份衬不衬。

毛泽东从艰苦的战争年代起就养成嚼茶叶渣的习惯,到后来做了中国第一把交椅后,仍然保留这个嗜好。各人有各人的习性,这无法改变,也没有必要改变。老年人尤其如此,不论是伟人巨子还是普通百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再苦口婆心劝母亲去打门球,去跳老年迪斯科。

但我总觉得,妻的织毛衣和母亲的织毛衣虽然不一样,但似乎却有一种内在的共通之处。

妻很少现代年轻女性那种扑面而来的“时代气息”,化妆品绝少用,连淡妆也不多画,描眉打口红抹胭脂之类非是要等舞会什么偶尔为之。她总是想深沉,却总是深沉不下去。她连“财政部长”也放着不当,买衣服要我亲手把钱拿给她才心安理得。于是,就老让我有一种“小妹妹”的感觉。有时还会跟五六岁的儿子赌气,那种“大孩子气”就使得她格外的“那个”。

至于母亲,才退休几年,那种职业女性的味已淡得闻不出来了。然而,却没有婆婆的苛刻、唠叨、架子。她只是依然勤劳,依然每事必躬,依然宽厚待人,依然把所有的精明和精力贡献给了属于她的这个大家庭。

妻是温柔平和的,母亲是慈祥贤惠的。两个不同时代不同性格的女性,一个没有现代媳妇那种强悍、贪婪和诡计多端;另一个没有旧式婆婆那种可恶、狠毒和斤斤计较。她俩只是普通极了,只是不咋咋呼呼,不招惹事非,不盛气凌人,不争高低比长短。婆媳红脸的事还没有过。这一点,让我这个做儿子和做丈夫的既得意又费解:世间上婆媳关系的紧张几乎是定律,这大概成为许多家庭的老大难闯题。但我的母亲和妻子怎么就轻易跨过去了,走出“定律”的误区?以至让人不敢轻易相信。于是断然感慨了:如今张牙舞爪、趾高气扬的人有的是,走路不小心碰上了,他的衣角可以把你撩倒!但要跨出这“定律”(还不说其他“夫妻不和”、“子女不才”等“定律”)误区的,又有几人哉?于是,不免高兴,不免得意,不免叫声“阿弥陀佛”!

这似乎还算不得满意的答案。

一次,带着“小家”回“大家”去“勤俭持(吃)家”。饭后收拾完毕,婆媳坐在电视机前织起毛衣。两人漫不经心地看,漫不经心地织,漫不经心地谈。当时,只觉有趣,女人就是女人,再没有比织毛衣更能证明这一点了:闲不住的手,闲不住的嘴,闲不住的心。

后来,方得一悟:这幅消失不了的“婆媳编织图”其实就是我内心深处所要寻求的答案:编织毛衣是女人的天性,编织生活、编织家庭、编织希望和美,依然是女人的天性,不论是由媳而变成的婆,还是将要熬成婆的媳。无论如何,要让她们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