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看望我的乡人口中,听到了丑婆死去的消息。
说起丑婆,那是我孩提时的事了。
丑婆是我们邻村的五保户,那时她年已花甲了,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宛若霜冻过的老南瓜,每一条沟沟壑壑的皱纹里都刻入了她一生的艰辛与遭遇。
丑婆有一手绝好的手艺,她能用那双粗糙得如松树皮的手编织出老妇人们用来束发髻用的线笼,这是丑婆闻名于四乡八邻的长处。
丑婆有一种病:每年三月,时值桃花盛开之际,她便忙了起来,头上插满各色野花,穿上新衣裳,用木炭或锅底沫之类的涂弯了眉,扭着腰肢,唱着小调,来回奔走于村头巷尾,这便是她远播四乡八邻的坏名声,唤作:桃花疯。或许,丑婆的“丑”便是缘于此吧。
那时,我是村里的娃娃头,在我身边总围着一群捣蛋鬼,整天不是从村东闹到村西,便是从村南打到村北,自然,取笑丑婆的勾当倒成了我们喜欢做的“趣事”了。
有时,我们会趁丑婆不在家,用牛屎糊在她的门上,或是把她晒在门前的罐子打破;有时丑婆在家,我们便扯着嗓子喊起来:“丑婆,丑八婆,老疯婆娘,…”直惹得丑婆火起,随手拎起叉扒,使劲朝我们掷过来,嘴里还不住地唠叨:“小杂毛儿子,老鸦啄剩的呢!”此后,丑婆会痛苦万状,心肝撕裂地吼起来,用双手在她那干瘦如柴的脚杆上抹来抹去,似哭非哭的吼声中带着几分凄惨和悲怆。我们还当是丑婆又要耍“桃花疯”了,便在一边等着看好戏。大人们见了,便过来鸣不平。“小晒尸呢,迟早挨雷打”。我们便收敛起笑脸,溜了。
不久,取笑丑婆的事不知什么时候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了。
母亲便对我讲起了丑婆的遭遇。
丑婆12岁做了童养媳,丈夫是个傻子,公婆对她很毒,更不幸的是丑婆的孩子生下不久便夭折了,丈夫病死后,奉养公婆的担子落在了她稚嫩的肩膀上,丑婆一生真是苦透了。
我对丑婆的态度改变了。
我开始对丑婆怀有怜悯之心了。
偶尔,母亲用来束头发用的线笼破了,便要去请丑婆做,自然,我每次都争着陪母亲去,母亲和她唠叨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丑婆并不计较我曾经取笑过她,相反,丑婆像一位慈祥的婆婆一样抚慰我,还在母亲面前夸我挺灵呢!说我以后会有出息的。每当这时,大人们讲的那些有关丑婆“桃花疯”的痕迹在我的脑海中已荡然无存,面对我的是一位善良、和蔼的好阿婆。临别时,我都会惊喜地得到一架纸做的小风车或是一件用纸剪成的小动物状的纸片,这是丑婆专为我做的。母亲教我叫“阿婆再见,有空来我家串门”的时候,丑婆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但我更清楚地看到,在丑婆那双深深凹陷的混浊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后来,我到县一中上学,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丑婆了。
每次,母亲在给我的信中,总会给我提到丑婆的事,她说丑婆还老是系念着我呢!节假日,我回家来,便一定要央求母亲一起去丑婆家,一来去看丑婆给母亲做束发髻用的线笼,一来想借此机会看望一下丑婆。
后来,我师专毕业分到离家很远的一所中学教书,这样,和丑婆见面的机会更少了。现在,听到丑婆去世的消息,心里难免沉重,听母亲说,丑婆死时,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架小纸风车呢!
寂寞、孤独了一生的丑婆默默地走了,带着她一生的辛酸与苦楚到了我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