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烟结了一辈子缘的祖父,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里带着像烟一样的淡淡的眷恋悄悄地离去了。50多年烟龄中一以贯之的超然温和的神情,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的弥留之际,他羽化成蝶的那一刻让人分外动容。
来年的春天,我在整理祖父遗物的时候,偶然发现了那支相伴了祖父半个多世纪的木制本色烟嘴。于是,我的思念便也像袅袅清香一样遥远悠长了。
关于祖父的身世,我听祖母说得最多的自然是他外出谋生的经历。30年代,他以15岁柔弱的身躯只身从百里外的家乡武进徒步到和桥做学徒。过早地承担起家庭重负的祖父,便是从那时起学会了吸烟的。祖父与生俱来的深深的颧骨上面,是一双深邃的眼睛,而烟雾辉映下的祖父,则益发显示出其与众不同的隽逸风度。我以我小时候时常看见的他边吸烟边拨拉算盘的情景,想像着他始出茅庐时所表现出的敏锐和厚重。祖父是聪慧的,仅仅读完了私塾的他,即通过自学掌握了娴熟的读写技能,还读通读精了古文,从他透逸的字体便可看出其深厚的古文功底。祖父更是坚韧的,在丑昏个一般人看来漫无际涯的学徒生活中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勤劳,不断地干重活,还要偷习会计术,日夜不息。祖父在世时,尝谓余日:“烟伴我度过了特殊的谋生时期。通常晚上烟火熄灭的时候,就是我工作结束的时候。”据说旧社会学徒期一般有3年时间,而祖父则用了一年半时间就顺利地进入了会计的行列,这在当时是很惹^艳羡的。但是,人们哪里知道,在他密集的皱纹和层层的烟圈里,蕴藏着他多少的思索和耕耘?
以私塾小学的学历,跻身于国营专业公司主办会计的行列,这在解放后的人们的眼里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据说此后祖父还有两次升迁的机会,不过都让他主动放弃了,他仍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前做帐,吸烟。即使是在那个非常的年代,人们吃不饱、穿不暖,祖父仍用他节衣缩食省下的钱去买“大前门”、“雪峰”等等。他对烟的虔诚,有着像对生活一样的坚韧。在父亲兄弟姊妹几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祖父以其星星的烟火映照过他们多少无忧的笑脸,他以他的忍耐和坚信赋予了后代执着的性格。在纸张奇缺的年代,父亲和叔父在他“恩赐”的香烟纸上练就了一手漂亮的书法和绘画。
时至今日,已在各自领域取得相当成就的父亲和叔父提起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的祖父,仍满怀着深深的敬意。
晚境的到来,是无法抗拒的事实。进入八十年代,曾经追寻过、奋斗过、辉煌过的祖父,像平静流过的水一样平淡地退了下来。我的童年是在祖父身旁度过的。那时,祖父常驮着我到运河边去看来来往往的船只,袅袅烟火随着声声汽笛渐渐消散在落日余晖照耀下的阿面上。曾经承载着种种负担的祖父,他以更宽厚的胸怀融入了运河的怀抱。他每天穿越小巷,来回于单位和住所,总是呈现出一种飘逸的身姿。他陪我在小院里午后读报,香烟又一次轻轻漫过我们,在冬阳的光线里有一种近乎雕塑一般的艺术效果。他以一种平和宁静的心境默默地启迪了一个孩子向往宽博、和谐的心地质感。其实,吸了一辈子烟的祖父又何尝不拥有像烟一般的人生:它虚化了来路上所有的欢和痛,最后像一滴水欢畅地流进了溶溶漾漾的河流。
我对祖父的怀念,也因此像水一般透明,像烟雾一样轻柔,漫罩在那片永恒的记忆里。
在祖父刮世的第十个年头的春天,我轻轻来到他的坟前,悄悄点燃一支烟,以作心香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