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场游戏一场梦(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
28766300000041

第41章 杏干

每年中秋时节,我都会收到一大包晒干杏,那甜甜的,酸酸的,别于任何新鲜水果的滋味,便勾起我对外爷许许多多的追忆。

说来有点不信,七十多岁的外爷,独自住在老家甘肃临洮的一个山上,守着三间土屋,一个大院,两亩地和十几棵杏树,衣食住行,全都靠他自己的劳动维持。他做了四十多年的庄稼汉,田间地头的活儿,无一不精通,可奇怪的是,他身上找不出一点其他农民身上常见的苍老、佝偻与茫然,所见的,竟是一个人高马大,腰板挺直,一双大脚走起路来铿锵有力,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

外爷住的地方距县城有五十多里地,其中四十里都是窄小弯曲的山路,逢集时,外爷担着自家地里产的东西,靠着他的一双大脚,一天打个来回。傍晚,远远地,山梁上就能昕见他哼着秦腔渐渐走近,人们一昕,就知道他是从集市上凯旋而归的。其实,外爷赶集,辛苦一天,也有赚不到钱的时候,可他照样一路唱着回来。

农忙时,外爷整天汗流浃背地守在地里,一刻也不敢耽误,这使属于他的那一片土地,该绿的绿,该黄的黄,开花、结果和收获等,一切都显得格外井井有条。而农闲时,外爷那一副逍遥劲儿,任谁也无法相比。

这个时候的外爷,脱去了平日劳动时穿的衣服,换上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对他来说,衣服的新旧都无所谓,只求上衣的四个口袋都结实牢靠才行,因为它们要分别承担很重要的使命。上面的两个口袋,必然一个装橡棋,一个装牛牌;下边的,肯定一个是旱烟袋,一个是新麦面做的干粮,肩上再背一把已旧的三弦琴,外爷才算把自己武装完毕。然后,他锁好门,唱着自编的小调,乐乐嗬嗬地出发了。

外爷去哪儿?

进城!

这样的进城,决不像平常赶集那样来去匆匆,这时去,至少也在城里住上十天半月的。别看外爷是乡里人,可他在城里,有一大帮和他年纪相仿,感情甚笃的老兄老弟。每次进城,他们便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下棋打牌,玩得不亦乐乎,外爷一高兴,就顺手取下背上的三弦琴,边唱边弹,大家也都跟着他唱,一群老人,笑容灿烂,情绪高涨,一张张脸,都变得像孩子似的。我不知道,外爷曾经是否学过音乐,但他熟练地弹得那一手三弦琴,确实能让人听得心花怒放,无论是深秋,还是残冬。

前面已经说过,外爷有十几棵杏树,他们全都长在外爷家的后院里,那树是外爷一手栽培起来的。在乡村的山上,杏树不是稀罕之物,几乎家家都有,可奇怪的是,惟有外爷的杏树,结得杏子又大又甜,吃起来最过瘾。上中学的时候,差不多每个暑假,我都从小城岷县一路迢迢地赶到临洮,就为了吃外爷那一树又一树的杏子。

那么多满树橙黄色的果实啊,远远看着,都让人犯馋。可是,外爷却连一个都不吃。所能看见的,就是外爷坐在离杏树不远处,一边抽旱烟,一边乐滋滋地看着村童和邻居们在树下共享他的杏子。有些顽皮的孩子,爬到树上一天都不下来,他们吃够了,就在树上乘凉,胆大的竟在上面睡觉,外爷看着也不恼。大人们在树下边吃边比较着哪棵树上的杏更好,同时也不忘对外爷进行着善意地称赞,外爷听了,就眯缝起眼睛,满足地直笑。

好大的杏树,累累的果实,几天过去,村童和邻人们满肚都是杏子,再也吃不下去了。这时候,外爷就把熟好的杏子,一个一个掰成两瓣,摊开在很大的席子上,然后摆到烈日下去晒,那一片黄灿灿的杏肉,晒干后,将是外爷送给远方亲戚的最好礼物。

自我参加工作后,再也没能在杏子成熟的季节,远远赶去和村童们一起分享外爷那满树鲜美可口的杏子。可是,我便在每年中秋节来临之际,总能收到一大包外爷从老家寄来的杏干儿,那酸酸的,甜甜的,别于任何新鲜水果的滋味,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月圆的佳节。

去年的杏干儿,是外爷托熟人捎来的,那比以往更大的一包杏干儿,让我欢喜不已。却听捎杏的人说,外爷身体有点小病。我想,等春节放假,首先去看望外爷一趟。

然而,在收到那包杏干儿不久,外爷辞世的消息却从天而降。由于过分悲伤,我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了该怎样哭泣。

那一包最后的杏干儿,我曾保存了许久,才一片一片将它们轻轻含在嘴里,对外爷所有的思念,便都是从那一片片酸甜中细细品味的。

哦,那一片片甜甜的,酸酸的,让我欢喜又让我忧伤的杏干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