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读鲁迅的《野草》时,深受了半亩荷塘一抹秋空的盎惑,幻想着也拥有一座芳草凄凄、蝶飞蜂绕、绿树掩映、知了鸣叫的园子。那无端的痴想,被巴金的憩园撩拨着,被曹沾的大观园辉映着,及至读了几遍带铜版插图的《圣经故事》,才又暗恋起耶和华的伊甸园来,然而我从未拥有过一片属于自己的净土。
打记事起,我的家就深居底层。冬天来临,连绵的白雪洒盐似的铺天盖地、款款飘落,一直没到窗台上,我在结着霜花的玻璃上胡涂乱画,勾勒着无边的童年和放纵的梦想。到了夏秋,几场泄洪般的大雨倾倒下来,屋里便溢满了腥臭,尽管水面上漂起条帚拖鞋什么的,惹得妈妈怨声载道,可还是有人对我们羡慕以极,好象每回地震我们家都能因此得以幸免似的。
窄小的街面和楼道,自然不是我假想的天堂。但是,彼邻着我家的后窗,有一道高高的围墙,上面拦了几圈铁丝网,再里面,就是一家废弃的煤场子。想想看,那就是我视为天堂的乐园了。你甚至找不到一棵树、一片草、一点绿色,除了黑黑的煤面煤泥,就是几间东倒西歪的土坯锅炉房了。我从小孤僻独处,自然愿意在那里发挥自己的顽皮和忧郁,所以我才那么钟情于百草园。我家与煤场之间是随便塔建的仓房,秘密在于,那墙的下端有一个不大的洞,而它正是我日积月累的杰作。
在空空荡荡、四望无人的煤场子里,我俨然是个统制千军万马,指挥若定,却异常孤独的王。许多美好的时光在我的茫然与激奋中,打下了深深浅浅的烙印,以至于多年以后,一本戈尔丁的《蝇王》让我产生了无尽的怅往。
我的快乐与傲然延续到七七年的秋天,准确地说,是在一个凉气袭人的傍晚。我无以为由地矗立在煤场中间,对一片艳丽的晚霞翘首发呆。后来我爬到煤堆上面,叉起腰,俯瞰着我的领地,嗷嗷怪叫。这时我看见了一股耀眼的白色。那是一个人。一个叫英华的女孩子。她静静地躺在那儿,象在自己家的床上小憩。她比我大七八岁的样子。但她怎么敢偷偷跑到我的王国里来。
我所有恶毒的猜测并未得到证实。那个女孩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年以后,我家搬到这座城市的东端。一处人烟稠密的住宅区。
十五年以后,我家又搬到这座城市的西部。所幸仍然是家居底层可以不怕地震什么的,不幸的是地震已经许久不再光临这座城市了。愈来愈多的人群,愈来愈高的建筑,把阳光和空气也分割得所剩无已了,而这时,我似乎才真正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园子。
我现在的窗外是一家医院的花园。放眼望去,当真是绿荫匝地、鸟鸣啾啁、风摇蝶舞、情景交融。每每的读书累了工作倦了,站在窗前,放逐一会紧张的神经,也有种超然忘我的心境。每每的,又看见几个身穿条纹衣服的患者,在家人的掺扶下,在那里舒展着筋骨,绽露着笑容,就多少有一点杞人忧天的慨叹。再把眼神收回来,落在窗栏上,才觉得人仿佛生来就习惯了自囚于心牢之中。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园子再大也还是要用栅栏围起来的,若是把栅栏拆了,梦想与现实的也就不存在了。
我有点羡慕徐步缓行的病人们,他们可以为着痛苦的理由而享受着有限的绿色和自由,而我呢?却这样深刻而空空地幸福着,在自己精神的伊甸园里,啃食着没有熟透的青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