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本书作者刘青汉一直在默默地从事基督教文化关联中的鲁迅思想的研究,他以澹定的心态,衣带渐宽终不悔般的执著,博览群书、潜心钻研,逐渐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特而系统的观点。他发表的文章不是很多,但仅在《鲁迅研究月刊》、《文艺研究》、《文学评论》、《书屋》等刊物上的几篇文章以及在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一两次发言,即已引起学术界、鲁研界人士的重视。这部书稿《跨文化鲁迅论略》,便是他十多年来的心血。
在本书中,作者抓住了认识鲁迅、继承鲁迅和发扬鲁迅精神的几个重要问题进行了富于开拓性的研究,其中涉及的问题是作者经过长时间资料积累和深切思考所得,因而学术视野开阔,论据扎实可信。有些专题是以前鲁迅研究者较少关注而事实上极其重要的,例如,非暴力问题、爱的问题、宽容问题、忏悔问题、信念问题等等。这些问题或许是“五四”时期就应该大力关注的,然而,“五四”确实存在步履过于匆促、目标过于集中甚至过于单一的倾向,以至于来不及在关注人心和人的灵魂的正面建设上做出更深广的拓展。从这个角度来看,《跨文化鲁迅论略》中对鲁迅思想及相关问题的思考让人耳目一新。作者不仅仅在揭露、讽刺、批评方面有所论列,而主要的是,在关于人的正面哺育、灵魂塑造、汲取健康的精神资源方面,作出了创造性的阐发。我个人认为,刘青汉的鲁迅研究是较长时段以来,我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里独特的、很难替代也很难复制的一项重要的学术研究成果。
我相信,只要读完本书,人们会大致认同这个判断。本书面对和思索了一些极其重要的关乎人类命运的共同性问题。鲁迅思想中关于暴力有过很多言说,鲁迅与暴力之间构成了一个历史、人文和社会性的对峙。一般人似乎过于把鲁迅说成一个斗士了。实际上,鲁迅首先是一个大写的知识分子,一个人文关怀者,一个伟大的思想启蒙者。看鲁迅言说暴力的文章,他是那样敢于直面惨淡的鲜血,而他呼吁的目的则是追求没有暴力的文明社会,他关注的是人在精神上怎样强大起来,在文明和智慧程度上强大起来,在内在品质上强大起来。鲁迅的精神实质当然是非暴力的。作为一个伟大的启蒙者和教育家,特别是在前期,无论面对“王的”、“匪的”、“寇的”时代,还是面对所谓“太平盛世”,鲁迅首先是个极端厌恶暴力的非暴力者;而放在与基督教文化的对观中,我们发现,鲁迅的和平姿态,对众生的怜悯、同情与关爱,都显现出了久远的价值。在这些方面,书中的论证是精辟的、透彻的,这在鲁迅研究领域是一个新的突破点。在著名的“幻灯片事件”中,我们知道,鲁迅意识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所以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使精神好起来,强起来。要透彻领会和准确继承鲁迅的这一思想精神,有必要深入一步探究这个问题,在今天它仍然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比如关于爱,由于受极“左”思潮影响时间比较长,以前我们怕谈爱、忌讳爱,所吸取的爱的精神资源也是狭隘的和不开放的,仅仅止于“阶级之爱”。实际上,就全人类而言,爱的资源是极为丰厚的,除了老子、孔子、墨子等阐发和提供的中国传统思想的爱的资源以外,基督教文化中爱的资源同样是全人类共同的宝贵财富。虽然你未必作为宗教信仰它,但全人类所有人都有权利也有可能在这样的文化资源中汲取一定的营养元素,也应该在这样的资源中使自己的心灵向善、向积极、向光明、向安宁、向纯净的品质去训练、去教育。面对人类良好的精神资源,鲁迅的心胸是很开阔的。本书结合鲁迅思想对无条件的、绝对的、永远的爱和有条件的、相对的、暂时的爱加以比较。对要爱你的邻居、要爱你的父母、要爱你的路人、要爱你的敌人的理论的阐释,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我看到刘青汉在这样的研究中,不失一颗赤子之心。他是关照全人类共同幸福的,是肩负全人类共同责任的,是立足于坚实理论文献基础上的。在任何社会、任何历史阶段,这样的立足点和思考点都有助于人们向善,有助于人生福祉和社会的和谐。
事实上,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创作和研究中,再比如对“宽容”的正面价值的阐释也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在一定历史阶段,过于张扬绿林英雄式的卤莽、狂躁和匪气,缺乏清正精神的根基。某些过激情绪往往是制造个人崇拜、家庭不幸和社会灾难的缘由。实际上,宽容是一种文明素质。不讲宽容的社会是可怕的。“文革”时期的文化和文学特点就好像是一个自命不凡、自以为永远正确、没有人性的专制者在借文学形象以作祟,耳提面命、颐指气使,那种文化认为自己是永远正确的,别人都是错误的,于是他总在无休止地清算、斗争和消灭别人。实际上,当我们在健康的精神资源里仔细看时,我们发现,人人都可能有错,人人都应该朝正确方向努力,但所有人都应该有宽容之心,有怜悯、同情之心,善意地对待他人。在健全的文化资源里,当人认识到人人都软弱、都可能犯错时,人们就努力建造防止人的欲望膨胀的民主监督的社会机制,建造相关的体制和法律防范机制,去规范人、限制人、保护人。就是说,在健全的文化中,人是把精力放在对这些本性膨胀的防范上,放在对人心和灵魂的正面引导、哺育和造就上。实际上,宽容是一个社会所有人的人生空间宽松的前提,是人生自由幸福的一个条件。宽容决不是纵恶,宽容与助纣为虐完全是两码事。现当代文化与文学的创作者和研究者大都深切地体会过“文革”时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紧张、惨烈和痛苦,却较少在真正健康的精神资源里体味宽容的、美好的人生境界。刘青汉的有关论述给我们提供了温馨而精警的启示。
本书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鲁迅研究的背景资源是什么?研究鲁迅究竟应该从哪儿开始?应该站立的基础是什么?应该选取的角度是什么?刘青汉说出了一些有价值的看法。刘青汉认为,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全面地认识人类以往的历史经验,是冷静地观察历史,是全面地了解历史,避免卷入当下的流行思潮,分辨历史经验中的是非,然后,努力避免重蹈历史覆辙,拒绝历史经验中的负面的、恶的、残暴的、非人道的东西,找到历史经验的价值点,获取真正有价值的思想资源,这样才能真正进入要研究的对象。在进入研究之前要做的工作是如此漫长、如此重要,在动手写作之前要进行的思考是如此谨慎。这就是刘青汉的学术性格。
确实,作为一个学术研究者,我们必须保证,首先不要重复历史的错误。学术研究的目的之一就是以研究对象提供的资源给后人以启发,那么,历史人生已经表明是可怕的东西,比如暴力,在我们对研究对象的思考和探讨中就应该明确否定;而历史经验中最可宝贵的却还没有被充分发扬的精神品质,比如爱,在我们的研究中就应该是价值附着点。同样重要的是,我们用于研究的、用于思考的基础的思想资源是什么的问题。首先,现当代文学的思想资源应该是广泛的、全面的和开放的,应该面向全人类,应该关涉普遍人生(人为地限制或规定都不利于思想,不利于阐明问题);其次,应该是科学发展的文化眼光、文明理想和学术立场的(其他眼光往往是对探讨真实问题的干扰);再次,应该是正面建设的(揭露、批判、讽刺当然有益处,但更好的是同时专注地大力进行正面建设)。人生苦短,人人都把精力集中在建设上时,社会状况就会更趋向于良性循环。
本书密切关注人心和人的灵魂的正面哺育和建设,这或许是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化和文学研究中最紧迫和最关键的一环;在这一点上,该论著的价值是突出的。作为刘青汉读博期间的导师,本人并非鲁研学者,只是鲁迅作品的忠实读者和鲁迅研究的关心者,因而对于本书,我不是一个够格的、理想的评论者。我恳切希望有更多学者关注这本论著,也希望更多学者关注我们时代诸多真正有价值的学术成果。
2007年7月24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