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前文学症候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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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一(4)

我发现,只要作者坚持从民族文化性格入手,就写得深入;一旦回到传统的为政治写史的路子或求全、印证、追求外在化的全景效果,就笔墨阻塞,不能深入。鹿兆鹏的地位本是极重要的,他是中共省委委员,多次大斗争的策划者,但作者吃不准他的文化性格,又怕不写他不足以概括全景,于是,这个人物似乎经常露面,又一触即走,入不了“戏”。他甚至斗不过田福贤,他的作为好像只是秘密地开过一次省委扩大会,搞掉过一个叛徒;而这,也还是通过作者交代出来的。由于作者对都市历史较为生疏,写地下斗争的章节缺少声色。比较起来,倒是白灵与兆海这两个年轻的出走者、叛逆者写得动人,他们的命运有极强烈的感染力。原因是,他们虽然远离了白鹿原,但灵魂还留在白鹿原上,所谓“白鹿精魂”。他们都没有死于敌人的枪下,却死于自己人的锋刃,不也是文化的别一种悲剧吗?我始终认为,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传统的宗法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农业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出拯救和重铸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这一方面是文化本身的两重性决定的,另一方面也是作者文化态度的反映。如果说他的真实的、主导的、稳定的态度是对传统文化的肯定和继承,大约不算冤枉。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文化价值观念,但我坚决捍卫他作为一个作家保留自己独特的评价生活的眼光的权利。作家就是作家,他不是社会学家、历文学家、文化史家、哲学史家,他没有必要必须与一般的社会史、文化史、政治史的观点保持一致,这就好像许多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从来就不与市场经济保持一致,从来就批判着金钱的罪恶一样。这是不影响他们揭示出充分的真实的。换句话说,正是他们世界观与创作的矛盾,使他们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隐蔽的真实。对我们的作家来说,可悲的倒不是出现了这种错位和矛盾,而是这种矛盾太少、太不深刻。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定深邃的、富于穿透力的思想眼光,往往可提取更大的真实的意义。

由朱先生这个人物,是不难透露出作者倾向性的消息的。如果白嘉轩只达到道德境界,那么作者所塑造的关中学派的大儒朱先生,就进入天地境界了。钱穆先生曾对“天地良心”四字有过绝妙的解释,他说:“(天地良心)但亦可谓天属宗教,地属科学,心属哲学,宗教、科学、哲学之最高精义亦可以此四字涵括,以融通合一。亦可谓中国文化传统即在此天地良心四字一俗语中。”朱先生其人也正就浸淫着“天地良心”四字。他确乎继承着中国士大夫中独善其身,淡泊退藏的一脉,每当事关民生疾苦,他又肯挺身而出,如只身却敌、禁绝烟土、赈济灾民、投笔从戎、发表宣言等等,突出表现了他的民本思想。但就个人生活而言,他与政治严格保持距离,绝仕进、弃功名、优游山水、著书立说、编撰县志。国民党想借他的名声欺骗舆论,威胁利诱他发宣言,他绝不屈从,表现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凛凛气节。他又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状类半人半仙。他平生只出过一次远门到南方,颇不耐烦南人的狡黠,抱着很深的成见,从此隐身林泉,过着一箪食、一瓢饮式的清淡生活。这样的描写,自然是文化气息再浓厚不过了,可是我总觉得,朱先生缺乏人间气和血肉之躯,他更像是作者的文化理想的“人化”,更接近于抽象的精神化身。

这个判断可能有些武断,但我们是可以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一问的。比如,朱先生身处清末民元,他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受到康梁以至孙中山思想的影响?他对诸如大革命、国共两党究竟抱何种看法?因为,作为当时的一个知识分子,哪怕是隐士型的知识分子,也不可能毫无立场。他称白鹿原是“烙烧饼的鏊子”,其实是各打五十大板。他虽然拒发宣言,但主要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他的最后一卦是算定共产党要胜利,但根据是国民党旗上的“满地红”。弄不清是出于深刻的看法,还是一种神秘主义的机敏。他死后墓砖上刻着“折腾到何日为止”,“文革”中被学生们挖出,引起一片惊呼。连几十年后的“文革”他也料到了。我并不是说,作者不可以用“神化”的浪漫笔调,只能用写实的方法,而是认为,朱先生对一系列重大问题的看法太朦胧了。他时而让人想起伯夷、叔齐,时而让人想到超现实的神仙。他死后终于化身为白鹿飘逸而去。

问题不在于能不能这样写,而在于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我想,作者站在中华文化的立场上是无可厚非的,他着力表现中华文化的深厚、博大、源远流长、根深叶茂也无可厚非,但是,要真正看清传统文化的利与弊,又不可仅仅固守在本民族文化的立场上,还需要借镜外来文化的眼光,看到传统文化面临的挑战,才能更深刻地探索中华文化的历史命运。沉醉于朱先生的飘逸,欣赏朱先生的高蹈,召唤朱先生的退藏,连同他的神秘主义,作为审美对象固然是不错的,但毕竟不是中华文化的当代出路。我想陈忠实这样写是不奇怪的,甚至其他来自农村的作家这样写也是不奇怪的。对于血统农民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传统农民的血液,精神上饱受农民文化熏陶的陈忠实来说,他更容易认同农业文化及其哲学观,更容易接受重理轻欲、贵义贱利的传统观念。作家的思想倾向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艺术世界——“白鹿原”毕竟是个封闭的、自足的世界。这个艺术世界对于它的存在状态来说是极为真实的,对于未来的世纪来说,它提供得最多的还是教训,而不是广阔的文化前景。

《白鹿原》的出现,给当今寂寞的文学界带来了新的震撼和自信,它告诉人们,我们民族的文学思维并没有停滞,作为有社会良知的作家们,也没有放弃对时代精神价值的严肃思考。这样大气的作品,没有足够的沉潜和冷静,没有充分的积累和学养,是断然写不出来的。它是那样地饱满、厚实、绵密,又是那样地古拙、苍凉、沉郁。曾有读者说:“看《白鹿原》有听秦腔的感觉。”这是准确捕捉到了它的风格特质。《白鹿原》确实深入到了秦汉文化的魂魄,以至于它使我们蓦然想起这样的诗句: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

然而,《白鹿原》的出现又绝非偶然。它不可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现,但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为它准备了条件。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到,凡是新时期文学发展中的重要的积极变革成果,都对《白鹿原》的创作发生了直接或隐蔽的影响。倘若没有思想解放运动,没有深长的政治反思、经济反思和文化反思,没有文化寻根,没有现代主义思潮的激荡,没有外来文学的广开思路,《白鹿原》是不可能产生的。所以,在充分肯定作者的厚积薄发的同时,应该看到它是新时期文学发展到现阶段的一次飞跃。它在人们盛谈“后新时期文学”的时候出现,似乎又一次证明着物质发展与精神生产的不平衡。

读《白鹿原》,对它的艺术形态会感到几分陌生。作为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它的现实主义不是原有的概念、范畴、方法特征可以轻易概括的,就像一个正处在嬗变中的新东西难以命名一样。它无疑在认识方式和概括方式上继承了传统现实主义的优势,但它又明显地、有意识地克服着以往现实主义(主要是“革命现实主义”)的某些局限,例如,对政治视角的过分推崇,突出理性、意义、本质的要求对表现生活原生态的削弱,戏剧化和两极化的倾向,强调社会属性、轻视文化属性和自然属性的倾向,等等。以往许多作品的一个突出弱点是,在捕捉生活时,往往只抓住了理性的经络,却让大量生命的活水和层次丰富的“生活流”从指缝间漏掉了。《白鹿原》除了用文化眼光统率全局、化解全局外,一个最突出的特点是,找到了一种有能量、有张力的叙述方式。它有如一股叙事流,融动作、心理、质感、情绪于一体,推动情节,充满动势,浩浩乎漫流而下,取代了笨拙的对话和慢悠悠的描写。它的意义决不限于叙述语言,它是一种浓度很大的,致力于回到事物本身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表现。这也许是新写实小说对作者的启发吧。

但《白鹿原》绝不是跟在新写实小说身后亦步亦趋,它的气度要大得多。如果说,新写实小说对传统的典型观深表怀疑的话,《白鹿原》的作者对之仍然尊崇,典型人物的刻画仍是他惨淡经营的核心。不过,他对典型性格的理解更侧重于典型的文化人格。在对人的描写上,《白鹿原》有两方面极具突破性质。一是强烈的、不可臆测的命运感。每个人物都沿着自己的命运轨迹在运动,到处都是活跃的元素,而每个人的命运又都不是直线,无不极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冲波逆折、腾挪跌宕之妙,好像九节鞭似的曲折。这里并无人为的编造痕迹,而是人生的复杂、曲折、丰富的真实显现,是深化了的现实主义的表征。不是深刻地洞悉人物,不是大力排除“理念”和“本质”的干扰,人物是不可能如此充分地暴露自我的。

第二个方面更加重要。那就是,随着作者对人本身的重新发现,人的自身世界的扩大,作者表现人的手段也更加丰富,突破了拘守理性的传统现实主义的疆界。作者把潜意识、非理性、魔幻、性力、死亡意识等现代主义感兴趣的领域和手段,大胆借进了自己的方法世界。其中以通过性意识活动展示人物的文化精神和生命活力显得突出。作者力图写出社会属性、心理属性、生物属性相统一的完整的人性。在死亡大限面前深掘灵魂,更是《白鹿原》的一大特色。它写了很多生命的陨落:小娥之死,仙草之死,孝文媳妇之死,鹿三之死,白灵之死,兆海之死,朱先生之死,黑娃之死……真是各有各的死法,充分表现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人,一反过去有些作品在死亡描写上的大众化、平均化、模式化的平庸。这些死亡,绝无雷同,它通过“无”让人看到“有”的价值,且能超升到文化境界中去,真所谓“知死方能知生”。这不也是现实主义的具体而微的发展变化吗?当然,《白鹿原》也时有驳杂、生硬、不协调的部分,借鉴和糅合的功夫还不到家。不少论者指出他受《百年孤独》的影响,事实上,他受俄苏现实主义文学史诗观的影响更为明显。《静静的顿河》里流荡着哥萨克民族的犷悍之气;仿佛受了葛利高里的启发似的,《白鹿原》里的白嘉轩,则浸润着秦汉文化的血脉以及那块土地上的山水风云和艰苦卓绝、忍辱负重的精神。作者一再说,他写的是“白鹿精魂”,一部《白鹿原》展示给我们的不正是宗法文化废墟上的民族精魂吗?!在我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中,《白鹿原》无疑带有过渡性、不确定性,它的作者致力于原生态与典型化的整合,文化审视与社会历史概括的整合,现实主义方法与某些现代主义手法的整合,取得了突出的成绩。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来看,开放的现实主义具有多种可能性,更高的峰峦还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