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ry 37:雨过天晴
其实所谓成长,并不是懂得更多。而是你开始渐渐看清,你原来一直以为的,并不是你一直以为的;你原来一直了解的,并不是你一直了解的;你原来一直相信的,并不是你一直相信的。
所以成长,未必是一件好事。
当你真的看懂真相的时候,往往也就看到了伤。
高二前的暑假,一直不愿回家的谢欣语,回落川镇去了。
长草花园里,又剩下了三个人。盛夏初至的午后,我和卓涛并肩躺在松柔的草地上,看藏在郁绿繁密的树冠。我喜欢夏天明快鲜丽的色泽,让我渐渐走出了低暗的心情。
唐叶繁坐在一旁翻手机。我和卓涛有一点孤立他的意思。
我对卓涛说:“你现在有没有一种想奏一曲的感觉?”
“奏什么?”
“二重奏呗!要不然多孤独寂寞啊。”
唐叶繁转过身说:“你们不用为欣语打抱不平。我不喜欢她,还和她在一起,那才是耽误她。她那么好的女生,一定会找一个真正喜欢她的人。”
尽管我不想承认,但这句话没说错。
唐叶繁接着说:“赌气没有意思。你要是想帮欣语,就快点找出那个Icy。这也是在帮你自己。”
之前,学校保安已经悄悄地翻查过我们402宿舍,结果任何偷拍设备也没发现,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了。但是后来洛小缇告诉我,其实那天撞见我和蓝桉夜游卓尔亚湖,也是Icy发短信叫醒她的。
这样说起来,这个Icy就比较恐怖了。他对我们这几个人的关系好像了如指掌,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发来挑拨短信。而且,他还是个技术宅,不但能偷拍,还可以黑进学校内网,在大屏幕上放视频。
唐叶繁责备说:“Icy的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谁知道他这么变态。”我委屈地说,“而且……他第一个短信就有关你的。”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卓涛坐起来说,“你们仔细看过视频没有?”
“怎么了?”
“那个镜头有点晃,成俯角,我推测,基本上是从宿舍门上面的气窗偷拍的。”
我惹有所思地说:“怪不得那天保安来找,根本没找见。”
“我不是这个意思。”卓涛继续他的推理,“你们想啊,谁可以半夜三更在锁了大门的女生宿舍楼随便走来走去?”
“管理老师呗。”我脱口而出。
“是啊,即便不是她,也是被收买了。”
“拜托,我们402宿舍的又不是名人,值得花钱雇人来偷拍吗?”
“那谁知道呢?而且,你不感觉所有的事,好像总是针对你和你身边的人吗?”
“不是吧。难道……我是落难公主?”
“别贫了。”唐叶繁担心地说,“卓涛说的有道理,先别管为什么。以后见到你们楼的管理老师,还是多点心眼儿。”
他边说边习惯性地伸手揉我的头发,可我却下意识躲开了。
唐叶繁怔了一下,说:“小一,我和欣语,是我们的问题,但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真无奈不是吗?如果他不是我哥,我肯定要和他绝交了。可他是从小关心保护我的哥哥。我永远不可能摆脱他对我的好。
我静了静,长长地吹了口气,把头伸到他面前说:“揉吧。”
卓涛也过来拍了拍唐叶繁的肩膀说:“算了,气赌完了,兄弟还得做。欣语那里你谈恋爱的空闲,也去看看。爱情不在友情在嘛。其实……公平地说,那个梁子静也挺可爱的。”
唐叶繁看了看,忽然伸出手臂,把我们两个环在怀里,用力地抱住了。卓涛隔着我,也同样用力地抱住了他。
还好还好,在经历一圈各种各样的事件之后,我们的铁三角,还是紧强如固。
我把头从他们的胳膊中艰难地挤出来,说:“大热天的,你们不热吗?搅基不要带上我!”
于是我们三只,都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真喜欢雨过天晴的感觉。
不是吗?
Memory 38:心里的深洞
再开学,卓涛就转去了职业技校,学习汽车维修和喷漆。而我们也面临分班的选择。唐叶繁进了令人仰望的尖子班。而我在他一遍一遍的说教下,进了理科慢班。在他看来,学习文科是没有前途的,只有理科才是王道。
有时觉得,唐叶繁是我们这帮小孩里最先长大的人。他开始明白什么是爱情,开始会拒绝不适合他的事,开始懂得用心地思考未来,以及教导我这个只比他小几个月,却还没有长大的妹妹。
至于谢欣语这样的文艺才女,自然首选文科,因此,她和洛小缇成了同班,于是文科八班因为两位“女神”的加盟,成了校园里一个传说。
还好,我们402宿舍没有打乱重排。
重新聚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们聊了整整一个通宵。聊放假里的趣事,聊旅游的见闻,只是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唐叶繁。
而蓝桉呢,开学后,一直都没有露面。洛小缇给他打了N遍电话,也无人应答。每天睡觉前,给蓝桉发短信成了洛小缇的必修课。然后,她会发出长长的叹息说:“唉……你会不会是去火星了,中国移动应该把信号覆盖到太阳系就好了。”
逗得我长笑不起。
是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学校安排两班并上消防安全课。当我踏进电教室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蓝桉。他像往常一样,穿着蓝色的校服,懒洋洋地坐在着窗台上,午后的阳光围绕着他,像一圈光亮亮的绒毛。
我装作没看见,尽量保持镇定地回到座位上温书。可是我书上的汉字,如同乱码一样看不懂,耳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吵得我心烦意乱。
我拿出手机给洛小缇发短信——猜,我看见谁了?
洛小缇没有回复,只是走廊里传出一路飞奔而至的脚步声。十五秒,她就出现在电教室的门前。她大口喘着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蓝桉。
蓝桉似乎察觉到了,转身从窗台上跳下来。洛小缇走到他面前说:“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蓝桉没说话。
洛小缇不要答案了,突然紧紧地抱住他了,引来教室一片弱弱的吸气声。蓝桉依然直直地站着,但低垂的目光,却跃过洛小缇的目光,向我望过来。我连忙躲闪地转过身,却听到蓝桉,喑哑的声音说:“你就那么希望我们在一起?”
是在问我吗?
我慌乱地把手中的书,都掉在地上。
洛小缇却回答说:“是啊。你去哪儿了,也不联系我。”
“走,我带你玩去。”
蓝桉拉起洛小缇向教室外走去,只是在经过我旁边的时候,忽然低下身子,帮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课本说:“谢谢你。”
“对。”络小缇兴奋地跟着说,“谢谢你,小一,第一时间通知我。”
我抬起头,勉力扯出一个不算难看的微笑,却不小心对上蓝桉那双带着一缕淡笑的眼睛。
是嘲讽吗?还是戏谑和鄙视?
我说不清。我只是觉得他的目光,像是从我心脏里,缓缓地抽出一根极细的丝线,带出一串恬谧微小的疼。
那一天,蓝桉和洛小缇一整天都没回来,而我一整天都在神不守舍。
卓涛在放学打来电话,约我一起吃饭。我就在从前最爱的麻辣烫门口碰面了。他看见我,远远地就飞奔过来,抱住我转了三圈。
他说:“老婆,你可想死我了。”
“咱们才分开几天啊,这么夸张。”
“我算算啊。”卓涛一本正经地说,“好像有一万年了吧。”
“啊?这么久了吗?那这家麻辣汤不都成万年老店了。”
这一天,卓涛一直陪着我到晚上八点才离开。我回到宿舍,只有谢欣语一个人在。洛小缇还没有回来。我瞥了眼她空空的床铺,心情有一点黯然。
九点的时候,卓涛打来电话。他刚刚到宿舍。我躺在床上,和他轻声说话。他沙沙的声音响在耳边,让我觉得安心。临挂电话前,我突然问他:“卓涛,你爱我吗?”
他脱口说:“爱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听你多说几遍。”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卓涛最爱苏一,满意不?”
“谢谢你,卓涛。”
“拜托,这种事用谢谢的吗?”
我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像有一个巨大而深不见底的黑洞,空落落地,好像需要许多“我爱你”才能填满。
我收线的时候,谢欣语从上铺探下头说:“喂,你这样对他公平吗?”
“谁啊?”
“卓涛。”
“怎么不公平了?”
“某人给你失落,你却从别人找回来,你觉得公平吗?”
我的心脏仿佛被戳了一下。我说:“谁给我失落了,我又找谁补了?卓涛是我男朋友,我让他说几句爱我有什么不对吗?”
谢欣语却躺了回去,说:“小一,人最好别骗自己,除非你可以骗住自己一辈子。否则,你醒悟得越晚,越痛苦。”
我沉默了。
她是在说蓝桉吧。
是蓝桉在我心里挖了那口深洞吧。
我对卓涛突然增加的依恋,对他突然的好,都是在置换蓝桉给我的,大大小小的失落吧。
然而卓涛在我的心洞里,无论投进多少关怀与“我爱你”,都是杯水车薪,无法填平。
这么久以来,我不想承认、不敢承认的,终是被谢欣语点破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感谢她。
因为,我不是她,没有足够强大的、无坚无摧的内心来正视自己。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做不到清醒地看自己的伤。当我无法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需要卓涛这支可以平复疼痛的麻醉剂。
我说:“欣语,也怪不得唐叶繁受不了你。其实人活在一个完全没有谎言的世界里,才会更痛苦。”
忽然床铺传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谢欣语的长发,如同贞子般缓缓地垂下来,接着露出她冷冰冰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我有点怕地说:“干吗?”
“小一,你可以不接受我的意见,但是,以后都不要再提唐叶繁。要不然咱们以后朋友都没得做。”
我把头罩在被子里说:“知道了。神经!”
Memory 39:来客
周六,妈妈陪唐近文去医院体检。唐叶繁去学琴,大概还要顺便约会梁子静。我一个人在床上,赖到自然醒。中午,卓涛找电话来叫我去家吃饭。自从谢欣语说过之后,我不再主动约卓涛了。接受他对我的好,会让我感到很内疚。
可卓涛并末察觉。他对我,还是一如既往。
我洗漱好,准备出门的时候。忽然传来门铃声。我打开门,隔着防盗门,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陈旧的灰白衬衫。我不认识他,却又觉得他有一点点眼熟。
我问:“你找谁?”
他犹豫地说:“这里是……唐近文教授的家吧?”
“对啊。他不在。”
那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你是……苏一吧?”
我警惕起来,说:“你是谁啊?怎么知道我名字?”
男人的眼圈突然就红了,他说:“小一,我是……你爸爸啊?”
“靠!我爸早死了。想骗人也不做做调查。你赶快走,要不然我报警了!”
就在这时,妈妈和唐近文回来了。妈妈看到那个男人,突然就愣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立成,你,怎么回来了?”
而我当场就石化了。因为即便我对父亲没什么印象,也知道他的名字——苏立成!
那天,妈妈和苏立成一起出去了,把我留在了家里。唐近文一脸愠怒地回了房间,我听见他摔东西的声音。而我心神不宁,在家里晃了一个下午。卓涛中间打来电话,我敷衍地说了声,有急事就挂了。
五点的时候,唐近文说:“你妈还没回来吗?”
“饿了是吗?你是不是只有饿的时候才想起我妈?”
“小一,你怎么和我说话呢?”
我正心烦意乱,嘴巴也就变得凌厉起来。我说:“我早就该这么和你说话了。你从没当我是你的女儿,我为什么要尊重你?”
唐近文被我抢白得愣住了。我却恍然明白了一件事。我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没死?”
唐近文瞥了我一眼,心虚地背过身。
而我把多年积怨一并倒出来。我大声质问:“你明知道我爸没死,为什么还要娶我妈?你从来都没喜欢过她对不对?只因为她像你前妻,你就娶了她?你把她当成一个替代品不觉得可耻吗?”
唐近文被我问得急了,突然说:“对,我是没有喜欢过她,但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才娶她。”
“那是为了谁?”
“为了叶繁。他是真心真意地,把你的妈妈当成妈妈。”
我不怒反笑了。我说:“哈,你好伟大啊。你真是个伟大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儿子,娶回一个根本不喜欢的女人。可是你有考虑过我们吗?你有想过,我每天对着一个冷冰冰的继父是什么感觉?我妈每天对着一个只知道让她干活的老公又是什么心情?你只要自己儿子快乐,别人怎么样你都不在乎!我说你可耻错了吗?”
唐近文僵僵地站在那里。
而我也怔住了。我分不清自己在骂唐近文,还是我自己。我不一样是在拿卓涛做替代品,而我却依然骂得这样理直气壮。
夕阳从窗口直射进来,把我们投进一片黑暗的阴影。唐近文说:“对不起,小一,但是你也该想想,这么多年我没少了你的吃穿,叶繁对你一如亲生妹妹。你父亲他……反正没有我,你一样也不会有父爱。但是现在,你至少还多了一个比血缘还亲的哥哥,不是吗?”
妈妈就在这时回来了。只有她一个人。
她察觉到了空气里的火药味,淡淡地对唐近文笑了笑说:“我有话和小一说,咱们之间的事,晚上再谈。”
说完,她就拉着我进了房间。
这么久了,她终于和我说了实话。怪不得唐近文说,没有他,我也不会有父爱。原来爸爸当年因为醉驾出了车祸,害死了人,所以被判了刑。而活在我们那样封闭的小镇上,人言可畏,有一个坐牢的老公,还不如说他死了。所以妈妈干脆说他死在车祸里。
我木然地听着,好像在听别人离奇的故事。
妈妈说:“小一,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
“你爸爸已经回来了。我想和你唐叔叔离婚,和他复婚。你同意吗?”
“我……”
一直以来,我都想让妈妈离开唐近文。可是真的面临这个问题,我却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