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总认为他会伤害我。但没想到,最终却是我伤害了他。我想抱住他,对他说“对不起”。可是,我怕自己靠近他,就再也舍不得说出分别的话。我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他的眼神、他的唇峰、他的气息……他的一切,宛如一把恣意疯长的蔓藤,紧紧地缠绕住我。
我站起来,努力装作平静地说:“我,走了。”
蓝桉没有回答。他双手枕在头下,像凝固在了时间里。
我拍了拍身上的草叶,转过身。
可是很突然,传来蓝桉低低的声音。
他说:“酥心糖,不要走,我爱你。”
我的脚,仿佛一瞬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向前。这是我一直期盼的三个字吧。可现在听起来,却让人如此痛彻心扉。它像一个剖开胸膛的恶魔,在暗黑的皮肉中,露出鲜红的心。
蓝桉说:“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能够接受,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撕扯着我。而我却笔直地站着,不能回头。
我用力地咬了咬嘴下唇说:“对不起,蓝桉。我真的不能说,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你会恨死我。到时候,我们只能是彼此折磨。放我走吧,趁我还有勇气和你分开。”说完,我就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泪水蜂拥着冲出眼眶,却迅速冻结在脸上。
蓝桉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他发狠地喊着:“酥心糖,你听着,只要我没有同意,我们就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Memory 78:再见了,酥心糖
青春里,总有一段时间是孤独的。不是没有和你玩的朋友,也不是没有陪伴你的亲人。可你一样还是觉得无比孤独。你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车流在身边穿梭不息,霓虹灯热闹地闪烁在周末放学的路上。同学约你打着补课的旗号去K歌。你同意了。坐在闷压的小包房里,音质不怎好的音响,发出震耳欲的音乐。你喝了酒,嘻嘻哈哈地觉得和谁都熟。可是,你又觉得和谁都不熟。她们坐在你身边,和你勾肩搭背,却没有一个人听见你心脏细小碎裂的声音。
所以,你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些碎开的裂痕,在没心没肺的笑声里,发出尖锐锋利的疼。
也许,这就是长大吧。学会敷衍你不喜欢的人与事。但是,我还不想长大。因为长大就意味着放弃大声哭的权利。当你心痛,你再没有理由可以肆无忌惮地哭。
三月开学,天气开始暖了。凛冽的冬天,终于透出早春的气息。蓝桉一直没有来上课,我们也就再没有交集。
这样最好,也许我可以慢慢地淡忘他。我每天用无数习集来排遣想念,用永无止境的听力练习,去添塞所有的空白。我不能让大脑停下来,必须用繁忙,来阻止那些有关蓝桉的记忆,自动播放。
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可以躲得掉。
就在某一天的间操时间,我懒洋洋地跟着节奏,挥舞着双臂。突然学校的大屏幕上,插播进一段新闻——“家万酒店”将在18号举行开业盛典,介时安澜集团的继承人,将在双子大厦,距地三百米的观光通道上方,表演惊险刺激的跑酷。
蓝桉的影像最后出现在屏幕上,他说:“猜!是生,还是死?”
操场上跟着就乱了,有女生兴奋的尖叫,也有男生的口哨,教导主任奔赴广播室,查看究竟是谁在捣鬼。体育老师拿着麦克,跳上领操台,指挥全场。
只有我一个人,静静地看了看手机上日期,3月18日。然后转身疯了一样跑出校门。
门卫在我身后,大喊:“嗨,那个女生,学校规定不许出校门。”
可是,去他妈的校规吧。我只想知道,现在的蓝小球是生,还是死。
“家万大厦”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许多记者都被挡在了外面。而我在人群的外围,看见了Q。她依然穿着她黑色的制服,远远地对我招了招手。
我跑过去,焦急地说:“蓝桉呢?”
Q微微笑了笑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Q带着我坐着电梯直达五十二层。那一片极开阔的大厅,只有工作人员在忙碌着。蓝桉穿着一身运动防护服,黑色盔甲一样,映射着窗外的微光。空中通道上方的玻璃门已经打开了,那里原本是为清洁和维修建造的通道。蓝桉会走出去,在那些支撑玻璃通道的金属架上,做他生与死的表演。
我好像有千百万年,没有见过他了。所有刻意阻断的想念,都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汹涌地回冲进我的脑海。那些无数与他在一起的过往,像灿亮锋利的碎玻璃,炫美而尖锐地划过我的心间。
我走过去,门口的风猛烈地涌进来。我试探地向下望去,三百米的高度,让我遥遥望着都有些害怕。工作人员给蓝桉的腰带,扣锁上保险绳,然后开始做最后的检查。蓝桉好像并不意外我的出现。他用眼角,看了看我,脸上冷峻的神情,让我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跑酷?”
我关切地说:“蓝桉,你不要去。”
可他却转过身,背对着我说:“我喜欢世界在我脚下的感觉。一种岌岌可危的驾驭感,成功与失败,就在一线之间。”
我拉住他说:“蓝小球,你是因为我吗?你为了我真的不值得。我不配你为我这样做。”
可他却轻柔而坚定地拽脱我的手,转身走出了敞开的大门。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均匀地倾泻在他身上,白色的钢管支架,交织出蛛网般的空中隧道。他像一个穿越时空而来的机械战士,正站在时间机的入口。
我追到门前,却不敢踏出门外。那里太高了,站在边缘,都会感到目眩。我乞求地说:“你回来吧。拿生命做赌注,输不起的。”
蓝桉侧头说:“酥心糖,你还不明白吗?我是给你个机会,如果我成功,你还要跟着我受罪。如果我死了,就等于还你自由。”
远远,我听到楼下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日光在高空中显得格外明烈。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想要拉住蓝桉,可是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清场了。我被推到玻璃幕墙边。有人在蓝桉身边,为他做最后的技术指导。他看起来,不是很在意,目光远远望着前方,好像看见了世界的尽头。
工作人员做好最后的叮嘱,退到了门前。蓝桉转回头,对着我露出一个粲然无比的笑容
我从没见过他笑得那样明朗,无牵无挂。
我强忍着涌上喉咙的哭意,想努力挤出一个的微笑给他。可蓝桉却把手放在背后,突然摘下保险绳,扔开了。
我的眼泪湍急地涌出来!
我尖叫着说:“不要!”
可是一切都晚了,没有人能拦住他。他像一只黑色的猎豹,跃进经纬错落的钢管支架。
他敏捷地腾空,翻转,飞荡……
我不顾一切地冲到门前,全身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怕极了,只能默默祈祷,他是蓝桉,神一样男生。他想做的任何事都必定会成功。
然而,这毕竟是三百米的高空不是吗?有无数锋利的乱流,隐藏在透明的空气里。就在蓝桉飞跃向下一根钢管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他已经抓住了,却又像是滑开了。
又或许……是他自己松开了紧握着钢管的手。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
我顾不得恐惧,冲出门外,大喊着“蓝桉!”
却只见到他像一缕黑线,飞坠下去。
我脆弱的心脏,终于在这一刻,崩溃了。
我仰面跌倒在地上,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我恍惚有种错觉,自己不再恐惧了。早春繁密的阳光,织起一片淡金的迷网。世界从有声消退成无声,时间蔓延出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的意识,仿佛飘游出了身体,有人在耳边,轻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听不出是谁,只觉得懒洋洋的,心脏的疼痛渐渐淡远了。似乎有人握住我的手说:“Hey,酥心糖,我们是该说再见了!”
Memory 79:最艰难的散场
医生说,我的心脏还好。只是突然经历了过激的刺激,才出现问题。他要我放弃今年的高考,他担心我的身体,承受不了繁重的课业。
可是我执意不肯。
因为我不想困守在这座城市,这里有太多悲怆的影子,令我窒息。我需要一个理由逃离。
那段日子,我每天埋头在学习里。那些复杂繁绕的公式,可以耗尽我的所有精力,不会留一点闲暇去回忆。我忽然有一点理解蓝桉为什么会说,被抹去一段悲痛的记忆,是上天的恩赐,因为当疼痛那么深刻地盘踞在你的记忆里,只有擦除得一丝不留,才能重获新生。
住院的那几天,卓涛来看过我。他还带来了一个小朋友。那个曾经被他救过的小女孩。
卓涛说:“这是我妹,周仪。”
周仪就是当年被他救下来的,汽修店长的女儿。她挽着卓涛的胳膊,补充说:“将来的女朋友。”
“少胡说。”卓涛敲她的头。
周仪却嘟起嘴说:“本来嘛。你舍身救我,我当然要以身相许了。”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打打闹闹,附和地笑着。可是我的心里却暗涌起难过。
周仪已经十四岁了,看着她清澈干净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曾经不谙世事的自己。不懂得爱情,不懂得欺骗,不懂得大人世界的纠葛与秘密。
只有短短的几年不是吗?我却失去了所有简单的快乐。
四月,我回到学校。上课的前一天,我去看了谢欣语。她变得更瘦了,削尖的脸颊,显得眼睛极大。一直都是我在絮絮不止,她很少说自己,也很少插话。直到最后,她才问:“蓝桉现在怎么样了?”
是啊,蓝桉,这个让我思念,却又不敢再见的男孩,终究躲过了生死的一劫。
双子楼强大的楼间风救了他。
那样猛烈的风速,把他吹进了四十二层的观景露台。只是他受了重伤,一直昏迷。
我们就住在同一家医院。每天晚上,妈妈回去休息的时候,我都会去悄悄地看他。他躺在重症病房里,精致的面孔,现出从未有过的平静,没有冷漠,没有哀伤,没有忧愁,没有欢乐。我坐在昏暗的病房里,对他哭,对他笑,对他讲述我们所有的过往。
我说:“蓝小球,你一定醒来啊。就算酥心糖不能和你在一起,她也要知道你仍安好地活着。世界这么大,如果没有你,酥心糖会永远活在孤独里。所以我求求你,睁开眼睛吧。她是害怕你的憎恨,才要离开你。请你不要用永无止境的自责与痛苦来惩罚她。”
可是蓝桉只是静静地躺着,回应我的,只有床边仪器发出的、单调的心跳声。
蓝桉入院的第八个晚上。我去看他,却发现重症病房里空了。我怕极了,一种不敢接受的恐惧,紧锁住心头。
我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值班医生。他看了看表格,说:“你是说蓝桉吧。他醒了,被送去了外地的大医院治疗了。”
我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走出值班办公室的时候,我几乎失去全身的力气,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我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吧。
他终是给我们一个永不相见的机会。
谢欣语院子里的紫藤,长了嫩绿的叶子,郁郁葱葱的,有了春天的味道。离开的时候,我在紫藤的树荫下,看到一簇小而奇异的植物。全身包裹着白色,几近透明的鳞片,如同净瓶般的花朵,半垂着,像一缕不染尘世的魂魄,幽幽地开在低暗的角落里。
我蹲下来,好奇地问:“这是蘑菇吗?”
谢欣语站在我身后,淡淡地说:“不是,这是水晶兰,因为喜欢腐土,所以也要叫腐生花。传说,它是冥界的花朵。”
“是你种的?”
谢欣语摇了摇头说:“这种没有叶绿素的植物,很难人工养的。”
我站起身起说:“你现在对种花好了解。”
“因为不恋爱,就会有很多时间。”
我们还是不经意地扯到了她感情的话题。但是我没有把唐叶繁和梁子静离家出走的事,告诉谢欣语。她已够孱弱了不是吗?我不想让她,再受到任何刺激。
谢欣语说:“小一,你说可笑吗?小缇、你,还有我,都曾固执地追求爱情,以为坚持不懈就可以得到。可结果我们都失败了。看来,谁都扭不过命运。”
我微微笑了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也许这就是青春吧。总以为摆出逆风的姿态,就做了自己。可最终还是逃不过命运的胁迫。所谓做自己,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后来的日子,每天都淹没在习题里。没有朋友和男朋友,反倒可以专心学习。大战前的考前假,我一直守在家里。爸爸妈妈每天都小心地伺候着,不敢看电视,不敢大声说话,一切都依着我脸色行事。
记得某一天的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自己和蓝桉一起从双子大厦上掉下来。
我尖叫着,从梦里惊醒过来。
爸爸妈妈一前一后地从外面冲进来。他们诚惶诚恐地围在我床边,说:“怎么了?小一,出什么事了。”
我摇了摇头,说:“做了个噩梦。”
妈妈抚着头发说:“没事了,我陪着你就不做噩梦了。”
而爸爸一直就站在她身后,直到我迷蒙地睡去,他们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我不再和他们冷战。因为不论他们做过什么,都是世上仅有的、无条件对我好的人。那些已经发生的、不可改变的,就让它们翻过去吧。
六月高考,拿到了平平稳稳的成绩。我如愿以偿地考到了一所远到不能再远的大学。搬离学校的那天,高三年级所有人都把做过的习题,撕得粉碎,抛出窗外。操场里,如同下了一场漫天大雪。
每个人都在尖叫,每个人也都在流泪。
我在一本本毕业留言册里签下名字的时候,才恍然发觉,我的高中时代,就这样纷纷乱乱地过去了。而我最至亲的朋友,竟然没有一个在我身边。
我一个走在回家里的路上,心里默默地念着,欣语、小缇、卓涛、叶繁,还有你,蓝桉,你们究竟都去了哪里?为什么要让我孤独地去面对这场青春里最艰难的散场。
这一年,我们都十八岁了。
我分不清,这究竟是个终点,还是起点。也许,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让我一个人去面对一段崭新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