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的窗牖有光亮透入
佛的面容因天光泄露而充盈
仰首前瞻,佛在拈指微笑
远观却是一尊凝眉思索的佛陀
泥塑的神态有如迷宫似的回廊
变幻不定的佛坛之上是寺庙也是层塔
我不是佛子,可我相信
膜拜神像便是尊崇养育生命的泥土
黄金的遮覆,厚重的色泽
让我想到土地之上稻谷累累的穗实
5茵丽湖随想
水,并不都在低处,湖泊
你高原偃塞的湖泊,小的湖泊
却是狭长迤逦的水路
我说不清水的源头。或许数不清的
涓涓细流,只源于倾斜
水没有根须,只是流动与容纳
点与滴的聚集,由于安宁而清澈
纵有淫雨霏密,山洪戾吼
可水并不碎裂,总于动荡中趋于平静
船只剖开水面,随之弥合
浩淼的湖水没有伤痕
浅水间有水草纠缠
湖心因静得发黑而深不可测
阳光从船舷泄落,透出水的明净
湖面却传来光斑堆涌碰撞的声音
无风的日子,水没有波折
只有一湖宁明、柔缓与清冽
或许,浪花已涌动在天上,阳光下
白鸥的翅羽由于迅疾闪动而发黑
1贝叶经卷
一方狭长木质的经卷,一方贝叶
已被蠹虫穿透
孔洞,有如无数细小的空明之塔
这是枯叶于书案之上的陈列
墨迹浅淡,老去的时间变得苍黄
被啃噬的声音,残缺的词
蠹鱼曾在贝叶的固态中深泳
哦,吞食木屑也吞食智慧的虫
透明的虫,发散芬芳且轻灵的气味
当文字在弯曲的腹腔中消化
蠹虫也该成为通灵的佛子
可我目睹的,只是贝叶的孔洞
留下的,只是经卷的残缺
2良瑞的岛屿
乘两头尖尖的船,狭长的船
赤脚登上良瑞的岛屿
来旁特坞寺拜谒,为佛陀
贴几层薄薄的金箔
与紫红的花叶相视一笑
询问竹箅围垒的泥土
如何成为水中的浮岛
看船夫用足跟荡舟
竹笼悬网追捕一尾游鱼
于水巷尾随机杼的声音
寻觅被彩线牵扯的织女
购几幅织锦,选一枚古币
抱两头木雕的大象雄狮
再选一件酷似唐装的衣衫
在水路引一群鸥鸟相随
乘舟而来,荡舟而去……
3仰光:荫雅湖的黄昏
一转眼就来了,像一只猫
黄昏已悄无声息到了身旁
让下沉的心瞬间空了一下
像被枯萎烧焦的花朵
光亮已于无知觉间丧失
无风。暮霭静静的。林丛静静的
在湖滨行走仍感到水气的潮润
一只鸟斜飞而过
将天空的微明划裂
鸟弹离的阔叶
于颤闪中缓缓归于平寂
树上栖满了鸦雀
看不见鸟,枝叶间透出琐碎细弱的声音
扩充着静谧。异国的夜晚
由于内心的平和而安宁
4夕阳·残塔
古塔已坼裂、剥蚀
雨的印痕,风羁留的尘埃
暗红的砖与焦结的泥土
仍纷呈火的光亮
粗糙的遗存。衰草。颓壁残垣
塔群用损毁证实着文明的古老
一丛猩红的花朵浓烈、娇艳
让旷野更为荒凉
夕阳隐没。天际昏蒙
荒野渐渐变黑,古塔渐渐变黑
只有星辰被昏暗点亮
连同一盏盏毫无睡意的灯火
5树墩上的历史
三百余年,在树墩上留下密密的圈痕
一株柚木的断面
隐约中透出暗红的色泽
紧缩为凝固的音响
争夺、杀伐的年代,被斧锯夷平
楔入一枚枚铁钉,让年轮痉挛
在树墩的聚集中追溯历史
波纹里还流淌着呼号、血汁和泪水
哦,尺幅之内的纪年
半寸长的王朝,毫厘宽的岁月
都萦绕在弯环曲折的木纹里
一切,都在时间中化育、丧失
省略与留存。或许,这就是历史
如同肌肤,只有创伤
才能留下抹不去的疤痕
1赠吴钦貌纽
用足趾夹着拖鞋行走的
赤脚的博士
眼睛亮亮的,晶朗、油润
漾着笑意,透着聪敏
用民俗打开我的眼界,用传说
和历史叩击心灵
用幽默引发笑声,用热情、诚挚
驱逐旅途的寂寞与清冷
被戏称为代写情书的人
纵火者。语言的魔术师
甜蜜的窃贼,用笔尖剖腹
将一颗心移置在另一颗心里
面对生动与陌生,我
用眼睛代替耳朵,用手势拆解语言
可我蹒跚的语调与你的发音
描绘的却是同一个梦境
2无语的东京
身在异国他乡
可忐忑之心
有如广告牌上破碎的字符
只是些偏旁、部首
形同被肢解的尸体
可偶尔出现几个完整的汉字
又让我孤悬的心安稳下来
一种久远的联系
连地名中的“浅草”
也在唐诗中隐没了轻盈的马蹄
庙宇与塔,也带着古中国的影子
笔走龙蛇的书法
竟含蕴王羲之的笔意
当语言无法交流
一种没有声音的沟通
却能抵达认知和理解
没有区别,都市之间的
建筑、街道、车流
连同落满枯叶的寺院
古老的苔藓,甚至人的形貌
没有区别。如果不说话
我看不出这里是东京
3意外
我记住了日本的一个故事——
海边的大树倒下,被制成船只
运送淡水
当船遭毁弃,又被当成劈柴
煮海制盐。树消失了
仅剩的一块木料
却被匠人制作成琴
琴音则长久留了下来
如同窗外的楼隙,仅有的虚空
车灯闪烁着惊悸般的光亮
在我的感觉里,日本
是个务实且精细的国度
如同这狭小的房间
窄窄的楼梯,精致的轿车
在适度的节制之中
精当地分割着空间与时间
惜土如金,等级分明
固守义理。可我也诧异
那些从事相扑的男人
为何竟那般丰肥、庞大
4在古窑宾馆
泡在温泉里
被柔暖与灼热浸透
时光松弛下来,肌肉松弛下来
淡淡的雾气里
人仿佛轻盈了许多
浴后拉开木门
披上浴衣
似乎不认识了自己。这是我吗
看到镜子里异国的衣衫
我感到瞬间的惊恐和沉重
我不习惯没有床的居室
不知道僵硬的腿该放在何处
只能站立着
望窗外昏暗中寥落的灯火
心中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其实,这是主人友好的接待
可一件浴衣
却触动了我敏感的神经
直至换上随身衣衫
才重新找回了心底的安宁
5岚山
秋天穿透了木叶
挂在枝头
在山林短暂地停留
经霜之后的秋叶
斑斓、艳丽
抵达透彻
以盛大的辉煌
挥霍着即将消失的生命
我想起一位咯血的女人
披着婚纱
成为爱人怀里死去的新娘
哦,这奢华的哀伤
清冷中的热烈
在嚣闹、明丽的色彩
与肃杀的风里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1题友人寄赠的六张画片
山峰上的暖雪
雾霭在黎明中浅淡
半明半昧的梦
浸入纸页,在五十九个昼夜弥留
蓬松与柔软,若伏匿耳窝的嘘气
牵引幻觉。这是早晨
雪峰的一侧因承受阳光而温润
于苍白青灰中呈一抹橘色
虚幻、清晰
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
有如声音在高空漫射
呈现云的姿态,金属的音响
在冬季,当目光止于凸起的轮廓
面对柔暖凝视
含于眼角的积雪已经融化
樱花
樱是一株妙曼的女子。樱
满腹心事
用枝条抒情
成堆的细节于封固中一一打开翅膀
三月微雨的气味,光的泼洒
纤弱的疯狂
当累累的花树在深蓝的天幕迷乱
我听见粉白的嚣叫
在瓣蕊的开合中惊心动魄
拴束灵魂,淹没檐角动荡的风铃
浸入三月的浓绿
让你感知紧缩的空间,迷离的花雾
和胸体些微的疼痛
倾慕纯粹,并为青春的挥霍而叹息
紫的诱惑
如果没有这瑰丽与浓重
站满夏日
旷野该有多么寂寞
绿的细碎,临近的树,远天的云彩
幽雅而平静
只有这一片花紫迎面扑来
热辣的浇淋让你无法抵御
也许,我只能在诱惑中容纳焚烧
花穗的妍美
让你置身于火并携走火的灼热
静默中走向自然,亲吻泥土
亮丽与花朵于空间同时降临
像莫测的爱情
像逃离而又复归自然的雨滴
海底风景
没有什么比海底的色彩浓烈
让你毛孔伸张,背脊微冷
鱼的影子穿过蔚蓝
暗礁于光芒之外忧郁
赤红、淡紫、明黄与橘红
是腔肠的海葵抑或绵藻的螺塔
附着于透明的扇贝
让我想起隐于壳缘的三十二只眼睛
虾细微的须,鲸油脂的泪
鲨鱼为血所吸引
剑刺、毒尾、鱼的石斑
卫护、袭杀存在于阔大平静的深处
静观海的一隅
迷眼的绚丽只能构成残忍
黎明的船
船泊在水里
背水的船靠着船
黑的水痕区分真实与虚伪
灰的水彩淋漓
浸染水的深奥,初晨的薄光
年轻的烟缕颤动
于水中嵌满褶皱
蜷缩的帆,直立的桅半寐半醒
和自己的影子抗衡
只有礁石沉静于空间和水
沉稳、坚硬
而灰暗掩饰不住的一抹葱绿
亮在水湄
用草叶支撑黎明
都市·黄昏
白昼在一朵玫瑰中渐次熄灭
光透出玻璃,层楼折叠夜晚
影子吞没轮廓
红酒流动,钢条扭曲着延伸
夜因被烫伤而散发焦糊的气味
都市在昏暗里煮一城灯火
充实饥饿的壁墙
此时有一扇窗子长眠不醒
立于窗口,我辨识一颗星子的方位
倾听星辰转动的声音
高高地飘起、旋落
缠绕耳轮
而车辆在立交桥上重叠
由于空间相异,没有发生撞击和火灾
2诗人餐厅
楼壁之侧
低矮、褊狭的木屋
在小巷逼仄的挤压里
喘息着,局促且昏暗
陈旧的门额之上
简陋的文字
也虚弱得郊寒岛瘦
这是首尔闹市的一隅
以诗人命名的餐厅
素朴的本色与高贵的贫穷
让繁华的都市羞愧
在泥色桌椅
与厚重的碟碗之间
我们啜饮清水,品尝
诗一样鲜嫩的青叶,一条条
分行排列的白菜、萝卜
拌着辣酱的词语
温热的汤,微小的蟹
领略少许胜多许的艺术
食物是为饥饿准备的
尽管我不习惯凉凉的菜肴
但尝试也是新的探寻
尽管只有米饭对我的胃口
在诗人餐厅,我不像诗人
因为米饭只具备散文的性质
3看不见的人
这些面具
让人与兽在一张脸上聚合
是否在告诉我
人也是由兽而来
这真实的可以触摸的虚假
不知它的背后藏着什么
或许,面具的背后是俗常的脸
可脸的背后呢
又隐匿着什么
当面具被一批批复制出来
成为到处兜售的商品
已和鬼神无关,与野兽无关
也与人生和艺术无关
它仍旧是一小块木头
被雕饰的木头
成为一次访问的纪念
可我也时而恍惚。看着它
总感觉面具的背后有一个人
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存在着
时时窥视着我的内心
4寺庙
寺庙灰暗素朴
石砌的殿基、台阶,石雕的灯塔
以灰白与坚实
托起大雄殿和金刚戒坛
圆木的梁栋,木质的墙壁
木窗、木门
木制的斗拱飞檐
仍以木头的本色
遮护着佛祖和金刚
灰色的殿脊、青瓦
黑白交错的文字,白的僧衣
没有装饰
笼罩在庄严、肃穆之中
青山四合
一条长河萦绕着晨钟暮鼓
寺庙在尘世之外,喧闹之外
凡心之外
可寺外的枫树却是鲜红的
只一墙之隔
便在火的煎熬里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