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满爱情的躯体脆薄而哀伤
茎叶是一种冷静且有节制的语言
倾入我的怀中便燃出郁金香的紫火
我感到躯体那热辣的浇淋
于火的沐浴中我纯洁如婴孩
哦,洁净光滑的形体,春之巢
澄澈不再流淌的坚硬的水
当融雪的季节蜿蜒而来
我听见苞蕾绽开时鸟鸣的声音
也许,爱情只是一种水生植物
花瓶是对热烈的一种挽留
遥远的花瓶,未凋谢的瓣火
你可听到我汩汩的血液在你的枝叶
间流注
1阅读秋叶
这一小片秋天擎在细细的叶柄之上
薄脆轻盈,透出迷离的色彩
当夜的明晰笼罩于伞形的灯翼之下
枫叶便成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就是被剥去衣衫的树最后的丝缕吗
当情感被劫掠得一无所有
这残存的最后一片叶子躺在手掌之中
叶脉间正渗出血痕的黑紫
秋之深处我的四肢成为虚空中的筋络
蝉声哑默,逃逝的光阴已不再降临
可一簇三尖两刃的叶片犀利如初
目睹冷兵器时时会感到心的伤痛
在明亮如酒的灯光下阅读秋叶
蓦然回首,却是一处亚热带风景
感谢灯光,能让我与秋叶对视
往事正在空间流成一曲音乐
2薄雪
瓷器栖息在你的脸上,光滑洁净
明晰的月亮清冷得没有皱纹
沉静中薄雪已罩上我的髭须
随手涂拭,满掌都是晶莹的水珠
凉意的洗刷使思想新鲜而纯净
薄雪是语言的灰烬没有意义
高高远远的飘落冷而无声
织成细微的纱帘成为一种阻隔
季节苍老,落叶上又敷了一层清雪
用诗行穿越孤独,铺开一条斑马线
水依然柔软,变成带棱角的花朵
可秦时的月亮再爬不过方块字的垛口
雪境在大静寂中空濛而深远
用雪覆盖心事也是一种忘却
此时山野里有一只鸡悠闲地踱着方步
于薄雪之上留下一丛丛草芽般的爪印
3槐树
浅浅的夜,在霓虹灯里灌满了葡萄酒
当眼睛发出杯沿撞击的声音
翻译飘着酒味的目光
时间,便在松散的叶片中颤抖
当月光用阴影湮埋一小片净地
一蓬乌发又湮埋了我
静静地,我立成一株槐树
无边的柔软从足趾渗入年轮
有白鸟从远处飞来,隐于树荫
手指便沦为巢穴
瞬间我感到须根和枝条的颤栗
一株树已超越一个夜晚的高处
可槐树是什么?是一种变换的姿态
还是风中开合的未启之门
在我、槐树和白鸟之间
是绝境,是火与火的初识
4空谷
将生满芒刺的思绪连根拔起
让一个清冷的季节静静将它覆盖
你只看见我手掌开满五月的榴花
可留意那须根间冠状的脉管
蔷薇是一只红鸟,一团小火
扑闪的花瓣已病得像一团灰烬
当你的嘴唇像剪刀打开继而合拢
无法言说的爱情已剪断我的舌尖
我不知道蔷薇在哪一处枝头流浪
霜粒啃噬花叶像白猫的牙齿
无根无茎的月亮是越滚越大的雪球
哦美人,你的脸为何那样苍白
静静的幽谷里雪落无声
山卧于雪中像裹着白披风的僧侣
空谷之雪迷濛着几许禅意
我胸中的沟壑也陈列于有无之中
5第一只梨
一只梨很古典地优雅着
关闭在一堆落落寡合的水果里
黄熟的寂静,浅浅淡淡的忧伤
有如阳光包裹着一团雨意
梨子的温情从黄皮肤中透出来
干裂的嘴唇耐不住多汁的诱惑
此刻我的欲望只有一只梨那么大
渴望汁液填满一个漆黑的空间
在我的手指间梨子返回枝桠
一种梨形的思想不再迁徙
旋去表皮,用刀打开一条黄金的锁链
随之梨子的自由便会在牙齿间消逝
学会单独品一只梨是一种幸福
一只完整的梨是遥远的亲近
梨进入肉体便成为我的一部分
而梨籽埋入记忆时时都会发芽
1木偶
爱一位木偶吧,女人
他精致的伤口早已愈合
因为心的遗失
他竟被柔情之手雕琢成这般模样
眼睛、手、言词
一切遵从拨弄已使拨弄的手指厌倦
木讷和笨拙是真的极致
被掏空胸腔者只能是个痴人
是什么使眼睛堆满鸦的羽毛
孤傲、懦弱,呼吸与呼吸的间歇
当木偶与寂寞为伴,渴饮月色
我也成为一段木然的植物
孤傲是一种虚设的自尊
谦卑只能是一把葬心的花锄
冷且静的距离有时只是错觉
木偶走不出木偶木偶便成为悲剧
2涅槃
可我的心境已是落叶如雨的秋林
当你的红唇迸出火星
火之芽
会摘去眼袋遗留的青气
是什么使你的面庞盈满珠贝的光泽
夜晚,光,火势的蔓延
喃喃的呓语不是一种谵妄
清丽的你如脱去紫壳的荔枝
当你从自己的躯体上站起来
陈旧的日子已化为蝶飞的残灰
无形之火穿越内心
我也感到一种脱俗的轻松
纷飞的叶子是秋天遗落的足印
陌生的太阳在枝桠间筑巢
面对你,如面对镜子发问——
你,是谁?我,是谁?我们是谁
3音乐
乐句在灯光的背后浮动着
你的翅膀在曲线中缓缓展开
像树枝上栖息的一只斑蝶
像鼓翼的风筝,牵在我的手中
是明亮的风掠过草坪的律动吗
还是沉浮中目光溅起的波浪
我是被声音翻松的土地
静默中我听见音符咬断草根的声音
只感觉一朵云泊在胸壁
轻软迷离于有无之间
我伸张的五指打捞音乐
丝质的乐音却在指尖滑落
哦,久违的大朵大朵的声音
你的泼洒令我清澈而纯净
冥冥中我的躯体已化为音乐
舒缓地流淌成声音和节奏
4潮湿的夜晚
潮湿的夜晚是一种隐晦的抒情
用舌尖关闭的语言在肚子里发芽
一双脚随着鞋子的敲击流浪
水淋淋的月光里,今夜没有归宿
我不知道街树用阴影覆盖着什么
雨在水洼折断迸出几颗火星
肌体隐忍的膨胀已成为一种坚韧
寂静中传来苇叶颤颤流动的声音
夜晚傍着细雨渗入躯体
我便成为雨夜潮湿的一部分
夜晚潮湿,目光潮湿,心绪潮湿
潮湿的夜晚夜鸟无枝可栖
这时我的眼睛像铃铛鸣响
倾斜的声音摇出温暖的情思
当一首诗披上蓑衣和青的箬笠
错落有致的诗行便成为夜鸟之巢
5瞬间的野菊
在细瘦的腰肢上打开自己
野菊幽雅而宁静
被手指采摘只是出于偶然
菊瓣于奶白中透出丝丝倦意
也许零落成泥的孤寂只能是哀伤
可随意攀折也是危险的游戏
哦,你焚烧的一丛白白的火焰
会在哪一只充满柔情的手中勾留
我听见瓣蕊里星辰滚动的声音
花朵带来的愉悦也是残酷
当失去须系的花朵在指尖夭折
瞬间便成为几滴枯萎的眼泪
对于我,花朵是暗示,是明亮的眼睛
野菊蜷曲却成为温柔的折磨
当菊瓣衔在嘴唇成为一声叹息
我嗅到了花蕊中的清苦和悲哀
1水质的声音
那是另一个我在空气里松弛
替我微笑、流泪、豁达或沮丧
杯子倾斜,紫火化成水质的音乐
灵魂便在酒浆中微微颤抖
浓郁,清冽,含水的目光
销魂的微语
虚妄中我体验温柔的重量
声音有如一只活鸟握在手中
在灯光的幻象里被音乐覆盖
躯体充满了声音
当我的灵肉也随乐音化成流水
吸吮陌生的气味迷惘且晕眩
手指撩拨音乐如拈取一朵朵水花
仍那般狂喜,说来我已不再年轻
当蛱蝶和蜂群在键盘上翩然起落
我平静的心湖是否仍寂静如初
2初雪
下雪了
雪落在平原和山岭
落在干硬的树桠上
让人想起季节之前凋谢的白花
想起时间于鬓间留下的擦痕
雪落在草叶上
冷兵器的寒光淡如菊花
雪落在瓦舍之间
一种梯形的韵律滑下来
扯起一重茫茫白雾
雪落于丘壑
将岩石划分出白光和阴影
让贫瘠的山地长满霉斑
雪静静地落着
使一切形体膨胀,变得柔软
使一切生物蜷缩为带壳的生命
使昨天变成童年的鞋子
让你无法再穿它
仰着脸望雪
雪尘痒痒地吻着我
继而爬成一条虫泪
可牙齿和雪花的棱角碰撞
究竟谁更锋利
3古老的冬天
走在硬硬的雪壳上
总觉得鞋底有两只白鼠
被踩得吱吱地叫
冬天是件穿旧了的衣裳
被女人浆洗得发白
节令数着残缺不全的扣子
等待手的捉弄
沉入深不见底的民谣
从老祖母的豁齿间掏出糜谷和衣物
品尝谷物里汗水的咸味
承受土地的恩典和哀伤
可冬日的水陷入寂静的晶体
一切存在都成为空白
雪轻轻落下来
一种博大的笼罩没有声音
雪一层摞着一层,没有缝隙
昨天的雪和今天的雪都是白的
两千年前的雪和明天的雪都是白的
在雪中赏雪
一种白皙的语言柔软而冰冷
于雪中驻足
我,会不会成为一具雪人
4雾界
走进山野
从雾里走进雾里
找不到没有雾的地方
看雾
一群看不清楚的物体
用白的皮毛
缠裹着另一些物体
树干插在雾里
鸟声漏下来
人看不见鸟
近处的雾是薄的
远处的雾好厚
摸一下脸
凉凉的
鼻子很硬
耳朵挂在头颅的两旁
各自很孤独
靠在树旁看雾
脚下的雪比雾更白
有霜落下来
脖颈上咬着几颗小小的
凉凉的牙齿
一只鸟弹离枝桠
5山的忆念
看过诸多名山大川之后
我才想起
那些无名的山谷多么秀美
绿水有多清澈
记得第一次进山
便学会了扎制白花
悼念因塌方而死的士兵
在青山坟起一堆新的黄土
也许是泪水迷住了眼睛
我看不见山水的秀丽
只记得被压弯的腰身
其实观景看的只是自己的心情
早年我经历的严峻岁月
曾目睹几起死亡的惨烈
而今修筑的洞窟久已废弃
遗留的坟冢亦已荒草离离
难怪我进山时常常感到压抑
总想起冢上被雨浇灭的纸花
即使夏日去看风景
也在行囊里放一件遮寒的外衣
1隧道口,飞进一只蜜蜂
隧道口,飞进一只蜜蜂,
轻轻地落在我的胸前;
哦,蜂儿,忙碌的蜂儿,
我耳畔还留着你嘤嘤的鸣声。
是迷路了吗,小蜜蜂?
隧道里可没有花儿,只有石粉;
军衣上的碱霜像朵朵白花,
这花儿只有酸涩,没有清芬。
石壁上的炮眼像一孔孔蜂巢,
那却不是酿蜜的地方,
走吧,蜂儿,我送你去山坡,
那一片黄黄的花朵,香气正浓。
飞吧,蜜蜂,我的小蜜蜂,
为什么还牢牢贴在我的胸襟;
莫非你嗅到我心中的花蜜,
知道苦涩也会孕育出甘醇?
2黎明
抖落石粉,脱下湿透的工衣,
再倒出半靴子汗水,
下班了,让笨重的凿岩机
也打个盹儿吧。
隧道外的天该亮了,
快去清清的河水里洗把脸,
这黏黏的沾满油污的大花脸,
谁见了都会笑。
黎明的风是透明的,
连走路都爱睡觉的小胖
也揉了揉眼睛。
啊,风,甜甜的风啊。
快去浴池里洗个澡吧,
洗去油污,洗去臭汗,
也洗去一身的疲惫。
给弹壳里的花儿浇点清水,
给未婚妻写封带蜜味的信,
再去看看炊事班生的豆芽,
可长出鸟喙般的小嘴……
饭后,美美地睡一觉吧,
明天,我的风枪
便会穿透那座大山!
3黑黑白白的时间
黑黑白白的时间错落着
宁静塞满每一处微小的空隙
猫的耳朵很潮湿
恐惧,像一条凉凉软软的蛇
贴在背脊
让刚穿上第一套军衣的士兵惊悸
履带嚼碎了泥土
在山石间留下白的牙印
在钢铁和TNT之间
被弧形弹道勒紧的昼夜
喘息着
落地的炮弹打开一把折扇
死神携着弹片斜飞
搜寻血肉之躯
竹舍的灰烬。浑浊的溪水
鹿砦。铁蒺藜抓伤的田埂
流弹的哨音和
静静的雷区……
你坚硬的战争
钢盔下脆弱的生命
和枪管撑起的时间啊
像恶狼一样嚎叫着
吞食边民的骸骨
委地的母亲嘴唇已不再蠕动
孩子的小手攥紧了一枚弹壳
稚气的头已不再扬起
我的心,在滴
血
血,能像水一样流逝吗
纵然,战争使人还原为兽
可在战争庞大的阴影里
火,已在颅骨内发酵
而霜季,在无数面孔降临
当抽搐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
在持枪的手背和额际扭曲
于狂血灼热的嚣叫声里
人,用兽性
去灭绝兽性
4蓝鸟
鸟
蓝鸟
落在溪水间的岩石上
从大石头
跳到小石头上
又从小石头
跳到一截断腿上
水清浅
缓慢地流动
在阻隔前溅起白的水花
蹦着,跳着
蓝鸟
于沙石间倾斜的钢盔里
饮了一滴水
鸟扭曲头颈
用喙尖
梳理重叠的羽毛
羽毛很亮
岩石很灰,很暗
缠在枯枝间的绷带
血痕很黑、很紫
鸟的啼声清清的,很水
将石缝啼出几颗水滴
让干裂的嘴唇湿润
鸟飞去了
蓝鸟
将鼠灰色的云层
扯开一条缝隙
鸟消逝了
蓝鸟
有如石缝间渗漏的
一滴滴水……
5悼一位女兵
可你死了
我们却活着
救护车细细窄窄的声音已经消失
当柔弱的躯体护住伤员的头颅
弹片竟在你的背部爆开
枪弹
罪恶的枪弹啊
让盈满清澈和热烈的美
破碎了
太阳昏瞎,溪水不再流动
风栖止于竹林
山岳跪在烟里
世界,被愤恨击昏
只有血泊中的尸体是真实的
哦,你清脆的笑声呢
那笑音已像萤虫一样飞逝
你清亮如水的眸子呢
那目光已陷入永久的昏暗
战争,是男人的事情
可你死了
我们却活着
让所有的男人愧悔
枪弹
你瞎了眼睛的枪弹啊
如果生与死
能重新选择一次
我相信火线上所有的男人
都愿意把枪弹
嵌在自己的胸壁
可一位漂亮而又柔弱的女兵死了
一位未来的妻子和母亲死了
让南疆所有的心破碎
让握枪的手指痉挛
让我们含恨的目光
将石壁划出血槽
可刽子手是谁
我不知道是哪一只罪恶的手
扣动了扳机
我只能向对抗的营垒中取血
并还给仇敌一千个噩梦
和一万个诅咒
让那毁灭美的人
那屠杀女人、母亲和孩子的人
一听见我的声音
就恐惧、发抖
——你死了
可我们还活着
6梦醒
当我们从死神的嘴边拾回
残缺的生命
用泥土埋葬破碎的时间
硝烟散去了
从噩梦中醒来
太阳已重新被热血点燃
可我依然能从任何声响里
倾听枪炮的声音
从乌黑的窗口看见闭合的眼睛
从雨季感觉皮肤的瘙痒和潮湿
从少女的滑雪衫和节日的烟花里
看见血的颜色……
生命如此浅薄。生与死
只隔着一层泥土
于是,我们便用夜的颜色框住遗像
用荣誉和奖章
安慰活着的人
用纸做的花圈寄托哀思
生活——生命活着
是何等的艰难
假如,假如没有那些倒下的尸体
承受枪弹
用血与火去摧毁邪恶
生活将是用弹孔编织的筛子
过滤生命……
流失的血,在花朵中渗透
笑容在孩子的脸上延续
鸟儿在林中啼鸣
衔一条光滑圆润的项链
阳光涂抹着少女的双颊
铸造新的希望
那么多,那么多熟悉的面孔
已在虚空中消隐
声音化为雾气
我已感觉到肩头负载的沉重
和明天明亮如酒的诱惑
好好活着吧——
为了死去的人
更为了在子宫中安睡
即将出生的人……
7他的腿
他的腿,记住了那场战争
边境小岛的战争
三十余年前的大雪,透骨的冰冷
和枪刺上的星霜
仍潜伏在一个永久的冬夜
不是枪弹的射杀与弹片的飞削
他的右腿被严寒渗透,被白雪冻黑
留在了手术台上
他的另一条腿也已无法伸屈
滞留着一九六八年的僵硬
如今,硝烟与战火早已熄灭
相互间的敌对也已冰释
面对鲜花、笑脸和酒杯
他的腿仍旧顽固地疼痛着
让他忘不了那个冬夜的寒冷
和因伤残饱受的磨难
于是,他拿起了笔,顽强地写作
成为用笔取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