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兴安停顿了一下,说:“周市长,我知道你的为人,知道你是为了工作,否则我不会单独跟你说的。丁局长刚上任时,为了梧桐人民喝上放心水,治理企业污水排放,还一举取缔了网箱养鱼。一个养殖户对她发泄不满,一把将她推进水库里去了。丁局长没有屈服,从天津科研单位请来专家,用定量说明,让那些养殖户心服口服。后来,她为了工作,自己举报自己,向上级告自己环保局不作为,上级批示下来,她就拿着批件找你们领导解决问题,这样押上自己政治生命的干部到哪儿去找?解决污染需要钱,她从亚洲银行跑来贷款,项目实施阶段,她一直监督服务,利用国家的优惠政策,为梧桐节约了巨额关税。这恐怕你是知道的吧?她的丈夫回十乙说,她脑子里都是环保,一次去北京跑贷款,在路上,小女儿见到冒黑烟的地方就喊,妈妈,你看又冒黑烟啦!丁爱玲忙喊司机停车,司机停车一看,就笑了,说已经出梧桐地界了,不归您管了!丁局长硬是奔过去,调查清况,通报给井台市环保局。我们梧桐多么需要她啊!可惜她死了,死得好惨啊!”
周三原听着,心中异常难过。
段兴安看都不看他的表情,继续说:“她丈夫说,丁爱玲患抑郁症已经两年多了。她是个好强的人,怕人知道,偷偷地治疗,看病都是用她妹妹的身份证。她丈夫说,服用抗抑郁药物的头几天,比癌症化疗还难受。恶心,痉挛,手脚冰凉,身体打摆子。特别是服用药物两天以后,自杀的冲动非常大。眼前出现蓝色,身体有针扎的感觉,同时就有流星坠落的幻觉。所以,抑郁症患者跳楼的很多。她这次可能是服用了过量的药物,我们在丁爱玲的自杀现场,发现她的衣服口袋里都是药片!”
周三原越听越难以置信,越听越觉得浑身冒冷气。静观这个时代,人的精神遇到了严峻的挑战,我们还没有强健的精神力量回应这种挑战。不知不觉中,精神就崩溃了。他满脸痛苦地靠在椅子上,眼泪流了下来。
段兴安大声说:“我是说,这里边有没有你的责任?有没有温书己的责任?
有没有刘劲的责任?我是管公安的,不该对领导说三道四。可我调查完丁局长的死,我不能不说啊!梧桐环保问题解决得好不好,关键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周大市长!也许不是我这么说,不是吕书记这么说,恐怕整个梧桐的老百姓都这么看你,都这么说你的!你该清醒了啊!我的周大市长!”
周三原忽然站立起来,疯狂地吼着:“段兴安,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是不是我的老兄?你凭什么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啊?”
段兴安情绪高涨:“我是你的朋友,是你的老兄。我看不惯你今天的熊样子,你口口声声为工作,难道治理污染就不是工作啦?天塌下来大家顶着,财政收入损失点就损失点,用得着你这样死死护着吗?要知道,环境破坏得够呛了,再不治理,将来就没机会了,你周三原就是历史的罪人啊!”
“我是罪人,我是罪人!”周三原吼着。
段兴安没有再说话,坐在那里喘息。凭他的经验,领导越是对^自己大发雷霆,就越没事,谁要是想真正收拾你,一般来说是不会当面发火的。一个下属,竟然这样跟领导说话,周三原真正感受到段兴安正直的人格和品行。
“怎么会是这样?”周三原顿时软了下来,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充满心头。
他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样疼痛。在丁爱玲死亡之路上,他还不知道周家富的阴谋,所以,他就是间接凶手了。生活就是这样残酷,你想保住梧桐,结果却忽略了环境,甚至逼迫环保局长走上了不归路。教训,教训啊,他吓了一跳,后脊冒汗了。
谁也没有想到,常委扩大会竟然在一上召开。对于被开发的渤海湾来说,无论怎样的疲惫和尴尬,大海的整体氛围依然活泼欢快。
这是梧桐市的一渔政船。会议一直在船上开到一点五十分才结束。快结束的时候,吕展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在吃午饭之前把船开到远海去。吕展风趣地说:“梧桐改写黑色钢都的历史,只有向海洋进军了。看看我们的干部能不能适应海洋?”人们马上明白了吕展的用意。中间没有休息,没有人敢提吃饭的事"清。也许是怕饭后晕船呕吐。吕展在会上表态性发言很短,但极大地影响了会场的气氛。会议决定,一场节能减排战役今天打响。总体包括防震棚改造和荷花湖公园开发。总指挥吕展,副总指挥周三原,决定政协副主席刘建新重回政府,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任命赵森为新的环保局长。另外三个污染严重县的主要领导受到记过处分,其中就有对沧县县委书记孙继海的处分,该关掉的企业一律关掉,还有一些对企业家的要求。
周三原情绪低落,勉强同意了吕展的意见。这个跟斗栽得好疼。他并不同意吕展的看法和观点,在心底保留意见。常委们极为疑惑。周三原是真心同意?还是作个姿态?周三原在这个关口不赶紧表态,恐怕市长都做不成了。除了吕展,没有人知道,陈明先书记给他打了电话。他是被这个电话吓住了。况且,他听段兴安说了丁爱玲的死因,周三原内心从没有过地内疚,甚至没有勇气面对了。
常委们放弃了猜疑和戒备的状态,解放了思想。所有人的生活和行动,一部分依照自己的思想,一^依照他人的思想。他人先迸的思想就会转换为自己的思想。不管怎样,周三原还是坚定地走上了吕展的思想轨道。吕展与周三原的意见统一,会场的气氛立刻热烈起来。有的赞扬,有的出主意,有的表示到第一线去。没有一点反面声音。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这艘大船向远海驶去了。
按一些常委干部的理解,周三原的态度就代表着温洪涛的态度。因为在座的有多一半是温洪涛提拔的干部。周三原与吕展的意见统一了,大家自然就没什么顾虑了。吕展对^周三原的被迫转变既高兴,也悲哀。如果没有陈明先的一个电话,周三原会答应吗?这些人都怎么了?那种责任感和忧患意识都哪里去了?企业污染那么严重,这些企业无法关掉,防麵就不能改造,那些乡亲们生活在多么困难的环境里?我们的干部们还在斤斤计较个人的荣辱得失、仕途升迁。从这一点来看,刘建新的精神十分可贵!一个国家干部,不应该看谁的脸色工作。如果不给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就是失职,就是犯罪。
船是从凤凰甸港出发的。走了没多远,海上起风了,渔政船开始剧烈地颠簸。高高的海浪扑打着船板。一群海鸥掠过海面凄楚地鸣叫着。目艮前的波光很亮,跳跃着一片模糊的光和影子。
由于心情不好,周三原开始觉得头晕目眩,心慌恶心,就急忙往舱里走。走了没几步,肚子里的酸水和消化了的食物就吐了出来。每吐一下,浑身就疼挛抽搐一回。他抬头的时候脸色极为苍白,神态极为难堪。副市长姚刚、民政局长张立安、公安局长段兴安等人都吐了。不知是谁的眼镜掉在了船板上^有些人机讽地笑开了。吕展没有笑,他想,没有闯海的经验,就没有在大海里谋生的技能。吕展久久地注视着前方,胸醒也极为难受,像是摘着一颗挖瘩堵得紧。
吕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吐,但是要试验一下,不,是挑战自己的极限。如果不是心中有着对未来朦犹的希望,他断然不会大胆地闯海。一路上,谁吐了他都不看,只是默默地忍受着,默默地注视着前方。忽然,他感觉前方不是竹海,而是在家乡的草原上,船就是奔腾的骏马。许多记忆重叠起来了,跳动、!员闪耀,在大脑深处清晰起来,终于让他的心狂跳起来,他的眼睛发热,喉咙发卞涩,猛地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亲近。那是思想、情感、理想和意志的综合效济应,一种开放、超越的感觉。
马进悄悄走到吕展身边,把同志们的状况一说了。
吕展大声问:“一共走了多少海里?”
马进去舵楼问了船老大,回来报告说是二十海里。
吕展一脸的严峻,挥舞着胳膊说:“瞧瞧,你们都成什么样子啦?才走了二十海里啊,我们梧桐怎样走向海洋?同志们,我们该怎么办?”
姚刚说:“我们应该熟悉海洋啊!面对新的挑战啊!”
有人说:“大船不能翻在阴沟里,我们得练真功夫啊!”
大家都笑了。
吕展又有了新的思考和忧虑。都说吕展工作有激情,其实,吕展也在悄悄改变着自己。有了激愤之后,重要的责任是解决问题。对于当今的中国而言,
最要紧的事情不是批评,而是建设,不是激情,而是理性。到了梧桐,这一点他感受很深。人也骂了,官也撤了,当酣畅淋滴地批评之后,静静地思考,他就发现根本的困境在于我们很难找到负责任的办法。我们面临的真正困境是,
任何改革的主体,包括从大人物到政府体系,每一个官员、每一个人都被一张利益的大网所缚住。这张有形的网把所有权力、良知、抗争、愚昧和苏醒的人纠缠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进行自主的、独立而有效的行动。比如节能减排的问题,真正触及这个难题的时候,吕展常常产生自相矛盾的想法。每当看到受污染之害的老百姓控诉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老百姓这一边,恨不能马上把企业从梧桐消灭掉。然而,转过来当他听到企业家的委屈,政府主管部门的难处,觉得也有道理,甚至是极大地同情。觉得企业也是太难太难了。还有凤凰甸上一些纠缠不淸的难题。面对这样的感觉,怎样找到破题之路?如果把责任都推到温洪涛和周三原身上,那也是大错特错了。任何人的独自行动,^都是清醒的,目标是明确的,然而被生活的洪流汇聚在一起,就变得浑浊不清了。看来真要站在时代的高度,来一个薪新的破题之举了!看来只能是你,你别无选择!
会上确定了节能减排总体意向和方针,然后分工包片,以市委工作组名义进驻各个要“关停并转”的企业。包片的时候,周三原提出让刘建新来啃天龙集团这块硬骨头。刘建新不知道周三原的用意,还是愉快地答应了。这让吕展和常委们很吃惊。吕展也选了一个污染最为严重的沧县,作为自己的包片单位。
一切都布置妥当以后,吕展回到家里很晚了。中午吕展给苏丽娟的手机打电话时,没有信号,吕展估计她们到燕山深处的青山关了,回来一问,果真被吕展猜对了。苏丽娟一副疲急的样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吕大军却显得异常兴奋,觉得梧桐太有吸引力了。他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说:“展子,今天在青山关可是开了眼了,真是太好玩啦!”吕展望着大哥双眼放光的样子,心里惴惴的,感到一种看不透无法把握的神秘力量,让他恐惧。
吕大军笑起来一脸的皱纹,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很多。吕展可以想象,凭吕大军的素质,他对青山关那样的古朴的长城不会多兴奋。去青山关的路上有很多煤矿、铁矿。大哥肯定是对那些矿产发生了兴趣。吕展望着吕大军说:“大哥,等丽娟睡了,我们哥儿俩好好聊一聊。”吕大军笑着点头。苏丽娟确实累了,跟吕展随便说了几句,就躺下睡了。
吕展拿来一个电茶壶,刚刚要插电座,吕大军说不想喝茶,问吕展有没有好酒?吕展望着大哥的脸说:“好酒是有的,这里有为凤凰甸定做的茅台特供酒,走的时候给你带两瓶。”吕大军摇着头说:“我不带,今晚就喝,我们哥儿俩喝透了,说说心里话。”吕展愣了一下,还是依顺了他。
吕大军这次是有备而来,而且一来就不想回去了。吕展看出他的心思,冷冷地说:“你跟丽娟回去啊!”吕大军无奈地说:“你跟爸爸一样死板!僵化!当你有权力的时候不用,退休了就会后悔!”吕展说:“我对我的选择从不后悔!大哥,我们不能说点高兴的事?”吕大军眼睛红了,皱了皱眉头说:“咱们哥儿俩都半年没见面了,我多想你你知道吗?我愿意见面就吵吗?我不愿意!可是,你让我高兴,我穷得兜里比脸都干净,我高兴得起来吗?”吕展也动情地说:“你想我,我也同样想你。因为你是我哥!我理解你急于致富的心情,可是,大哥你要知道,你弟弟不能让你暴富!如果我动用手中的权力让你暴富了,我也就完了!”吕大军说:“你怎么总想着完呢?有多少当官的都有钱了,人家完了吗?完的总是少数!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官当得不小,家里越来越穷!乡亲们都以为我沾了你多大的光。如果说沾了点光,是我弟妹把我拉到省城。不出来不知道,一看啊人家都是那样活,活得那叫滋润。比你小的官,都是大房子,妻子开着好车,私下还养着情人,孩子都到美国、英国留学去了。你呢?你不为我着想,那明明是你的儿子,也该给他想想吧,他得上英国、美国学习吧?同学们都走了,明明因为没钱走不了,他会肢你这个爸爸的!”
起风了,窗子被打开了,窗外吹过来的秋风带着一股寒意。吕展站立起来关上餐厅的窗子。听到难过这个词,吕展心中疼了一下。吕展倒是真的感到难过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哥哥。他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吕大军对吕展的沉默产生了错误判断,以为吕展被他说动了,把剰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前倾着身子,堆起一脸不自然的笑:“展子,你口口声声说的理想,到底是个險?为了一个理想,就把自己禁锢起来吗?我真想象不出来那是个啥?你!贫的官会当得更大,如果没有实惠,仅仅去过这个官痛,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你跟我点个头,你是不是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你也想着自己?那个所谓理想是说给别人听的,对不对?”吕展说:“理想是现实的终极,如果掐!话断了生命的源泉,理想就成为梦想了。可我不是,你感觉到了,我就是要做一个有理想、有信仰的人。也许你刚才说的人的欲望,更符合人性,可我不要那种人性,我也有我的人性标准。我也不跟你讲大道理,只是人们常说的话,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不是祸害一方!怎么造福百姓?一个贪官能够造福一方吗?大哥,你说是一般人通常的想法,你不要把我看成是一般人!你弟弟在县里找铁矿的时候,就得了一个外号,叫铁人!打铁还要本身硬,不是这样的思想准备,敢来梧桐这钢铁大市吗?钱,是好的,我是人,不是神,人具有的欲!望我都有。我们在社会上生存,没有钱寸步难行,可是,大哥,你要记住,钱要取之有道。你还不了解你弟弟,这一点你弟妹最清楚!”吕大军失望地叹息说:“你以为弟妹心里不怨你啊?钱,是应该取之有道,可你得去取啊!”吕展坐下了,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我的这个位子对人的考验真是太残酷了,只要一动念头,就可以得到上百万上千万。可是,那是我吕展的所为吗?我吕展要是当个贪官,自己先毁了信仰,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咱爸还不得打我的脸啊?”他说着,目光极为冷峻。他的真诚和信念存活于血液中,不想将目光转向那种现实。当年那个与他亲密无间的哥哥不复存在了,大哥成了一个让他厌恶的人。
吕大军摆了摆手说:“谁让你去贪啦?那不还有我们嘛!我留在梧桐吧,
杨总都答应我了,帮我筹集资金,帮我买一个铁矿。我不违规,我合法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