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沧县冯大里乡人民医院一间病房里,吕展扶着冯大娘坐在病床上,将碗端给老人,轻轻说道:“大娘,喝口水。”
冯大娘喝了两口水,攥着吕展的手说道:“吕书记,你放心吧,我没啥事了,好啦。”
吕展笑了,说:“您没事了,我们就都放心了。”缓了缓,和德地问,“大娘,您还没有跟我讲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党和人民给您作主还怕什么?”
冯大娘擦了擦眼睛说:“我那小儿子春林啊!”说着就泣不成声了。吕展心中有些疑惑,同时生出了不祥的预感:“大娘,您别难过,他现在哪儿啊?上学还紅班哪?”
冯大娘的两只昏花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来,像是猛地掉进冰窖里。吕展关心地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大娘?”
冯大娘叹了口气,伤感而悲愤地讲述起来:“春林啊,是大前年考上的梧钢技校,刚开始说包分配来着,可后来又不包了,咱一个小老百姓啥门路也没有,自个儿想辙呗。正好去年夏天毕业的时候,乡里的广兴轧钢厂招工,这么着春林就进了广兴钢厂,当上了一个炉前工。春林这孩子实在、厚道,班上的人都挺喜欢他的,我也就放心了。后来这孩子搞上了对象,在城里头还贷款买了套小平方米的房子,多好啊。这俩孩子还挺孝顺的,惦记着我在乡下,非得叫我上他们这儿住来,这么着,我就到了冯大里乡了辛家駿说:“大娘,这不挺好的吗,既享受享受城里文明,又可以看家做1个饭照顾照顾小两口。”
“是啊,谁说不是哪。”冯大娘喘了口气,伤心地说道,“可谁想到,好日子刚过没几天,我们春林就逋难了。是这么回事,离那个轧钢厂不远有俩村子,一个叫东王庄,一个叫西王庄,安河有一条分岔正好从这俩庄流过去,听!春林说,这俩庄的人从前年就找过乳钢厂,说是厂里流出去的污水把那条河给1污染了,浇不了地了,也养不了鱼虾了,连饮水都成了问题,可厂里头就是不想辙给解决解决。”
“怎么没找环保部门反映情况?”吕展问。
“找了。”冯大娘皱着眉头说,“找了不止两回三回的呢,可就是那污水照样流啊。我儿子看着不公了,就偷偷给区委书记写信,没料想信没发出去就叫他班上一个人告密了,第二天就给他开除了,春林跟老板讲理,老板就让人打他,把春林的左腿给打……打折了……”
吕展霍地站起身,问道:“大娘,他现在在哪儿啊?”
冯大娘擦了把眼泪:“在市里……骨科医院哪,他媳妇陪床哪!”
正说着话,刘建新和马进来了,一脸的怒气,刘建新向吕展汇报说:“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吕书记。上午在饭馆门口拦截大娘的是广兴轧钢厂老板秦大牙的手下,目的是阻止大娘到厂门口给她儿子讨说法。目前,市局段局长也过来了,秦大牙已被收审啦!”
冯大娘咬牙切齿地说道:“该,该,恶有恶报啊!”
吕展看着辛家骏说道:“您都看到了吧?辛老师!地方保护主义这把大伞一日不倒,一方百姓就永无出头之日啊!”
辛家骏点点头。
大家刚刚从医院大楼走出来,沧县县委书记孙继海就带着环保局、公安局、乡镇企业局的局长赶到了,全都怯怯地站在吕展身后,大气不敢出。
孙继海看着神情严肃的吕展,似笑非笑地说道:“吕书记,我们负荆请罪来了……”
吕展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说了一句:“走,上车,去安河。”他们都向依维柯面包车走去。孙继海连忙紧跑几步,抢在吕展前面,拉开了车门,将手撑在车门上方,待吕展上车后,才朝几个局长挥了下手,上了自己的车。
车队出了医院大院,穿过大街,向位于城区正南十公里的安河驶去。
安河水静静地流淌着,由西流向东。河面不算宽也不算窄,有五十来米宽吧。水显得有些浑浊,还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气味。间或可以看见两三条死鱼漂浮在水面上。脚下踩着的岸边土地上,草失去了翠绿,虽是晚秋时节,但已出现枯萎。
看来孙继海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在等着挨吕展的斥责。
吕展神情严峻,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梧桐环保局长赵森悄悄拽了一下沧县孙继海书记的胳膊,孙继海停住脚步。赵森没有训斥孙继海,而是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我不是早就叫你下大力量整改了吗?唉,你呀,还得我替你挨板子啊!”
孙继海眨眨眼睛,明白赵森话里的意思了,是要他先把一切责任揽下来,剰下的事情就由赵森办理了。于是,孙继海趋前一步,在吕展面前作出一副十分自责内疚的样子,说道:“吕书记,是我失职啊,我在各方面阻力面前没有挺住,很少想到青山绿水了,光想着人情了,很少想到民情了,我要向市委作出深刻的检査。”
吕展问孙继海:“目前安河两岸,200立方米以下的高炉钢厂有几家啊?”孙继海小声回答说:“有……有4家……”
吕展指着远处的一个高高的立窑,问道:“那是什么单位啊?”
孙继海说:“是一家水泥厂。”
吕展说:“你看看你看看,那冒个不停的烟尘,难道你没看见吗?”
孙继海说:“看见了,我也想治理,可那是天龙集团的,我……”
吕展心里跳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哦?天龙集团属下的水泥厂?”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在梧桐关闭了天龙集团的焦化厂和轧钢厂,天龙集团损失很大,替他们说情的人也很多,但我们还是关掉了!如果这个水泥厂还是不达标,依然要按照关停并转的要求去做!不管是哪里的企业,只要在我们梧桐的地面上,就要贯彻节能减排。目前我们抓的是减排,下一步要在节能上下功夫!”
孙继海望着吕展点点头。
赵森也点着头:“吕书记,我们马上落实!”,
吕展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孙继海都听进去了,听得很兴奋,也很紧张,他握住吕展的手,双手抖抖的,眼睛涩涩的。
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赵森,也受到了感染,将脸转向滚滚安河水,凝眉沉思起来。
辛家駿看着自己得意学生的张驰有度,满意地点着头。
吕展驱车到凤凰甸管委会开会。
崭新的黑色奥迪在雾气笼罩的海滨公路时隐时现。海滨的风景,使吕展心情好了,他的周身的血液在加速流淌,想想梧桐破题后的新局面,他找到了一种叫做“春风得意”的感觉。他打开车窗,湿漉漉的海风涌进了车窗,这使他因兴奋而燥热的身体舒爽起来。海风温柔地抚慰了一阵他的身体后,掳走了他膝盖战着的一张纸,那是梧桐图,地图飞了出去,然后在天空飘起来,吕展紧张地看着,他脑子里忽然闪烁出灵感的火花,冒出一句充满诗意的语言:“大海的波浪就是新生的运动,毁灭和新生都在不断破硕人的意志,凤風甸以她的再生鼓舞人类生活的信心!”他本来不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但他一不留神脱口而出了,而且像年轻人一样抒情,这样的情形让他在司机和严秘书面前有些难为情。
那天阳光明媚。突然杨丹凤闯入他的视线,让吕展始料未及。他有些后怕,怕得一身冷汗。生存就是烦恼,表面阳光的杨丹凤,实际上也被烦恼缠绕着,她在沧县大桥上疯狂奔跑,桥下的海水就像为她助威似的,汹涌呼啸。紧追其后的是天龙集团的副总周小伟,女奔跑男猛追,那画面就像电影里面演的一样。路过的行人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竟然是天龙集团的两个副总。过了一会儿,吕展的奥迪汽车出现在大桥上,车里的吕展和司机都没有注意,长发飘飘的杨丹凤不顾一切地狂奔着,桥面上响着一串轻软急促的脚步声。她娇美的身体云朵一样地飘起来,白嫩的脸颊上似乎还淌着泪水,她是怎样跌倒在奥迪车轮下的,吕展根本没有看清,只是听见刺耳的刹车声。
一个女子已经躺在了地上。
这一切都在过分自然和过分突然之中。
后来,吕展每当想到这一情景时,心里就说:都是灵感惹的祸!
被撞倒的女子是杨丹凤。她仿佛从天而降,吕展只看见那件红色的风衣跳跃了一下,司机惊慌地说:“糟了!”
“丹凤!”吕展打开了车门第一个跳下车,他看见女子仰面躺在地上,像一幅铺开的美丽的画,光鲜的额头破了,在渗血,又像是画上滴落的油彩。
吕展说了一声:“快送医院。”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女子扶上了汽车。就在这时,追赶杨丹凤的周小伟喊叫着赶到了车前。周小伟眼里只有杨丹凤,根本没看清是吕展,他指着司机喝道:“你有眼没眼啊?”又俯身将头伸进车里,惊恐地看着女子喊:“丹凤,你醒醒啊!”
杨丹凤似乎比他还要清醒许多,她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抬起脚来很不温柔地踹了周小伟一脚。她看见了吕展,惊讶地说:“是你啊?吕书记?不好意思,你很忙,快让我下车吧!”‘
吕展认真地说:“丹凤,你和小伟是怎么回事啊?你额头流血了,赶紧上医院!”
周小伟紧张地凑了过来,吕展刚想跟周小伟说句什么,司机就一踩油门将车像箭一样射了出去,是对周小伟呵斥他的回敬。
远远地,吕展回头看见周小伟依然在挥臂疾呼着什么。.吕展说“把小伟也接上吧,怎么说走就走啦?”
杨丹凤双手捂着淌血的额头,倔倔地说:“别管他!”
吕展叹息了一声,望着杨丹凤。她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杨丹凤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吕展不时回过头来看看,他想问一句“感觉怎么样”之类的话,但由于对方一直闭着眼睛,就没有说话众他想起刚才杨丹凤端周小伟一脚的力度,觉得她的问题不会太大。杨丹凤顏抖的身体可能来自气愤的心情。他们为什么争吵呢?
小严又牙吕展说:“我认识他,叫周小伟,是周家富的大公子。”
吕展望着杨丹凤说:“丹凤,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丹凤依然没有睁眼,用手紧紧捂着额头,哽咽着说出事情的原委。刚才,周小伟开着奔驰车拉着杨丹凤去凤凰甸,去考察精品钢项目。幵车的周小伟继续表露对杨丹凤的爱意,杨丹凤没答应,继续用周家富来抵挡他。周小伟脑子里幻化出老爹疼爱杨丹凤的一幕,一气之下,故意把汽车撞在了路边的树上。人没事车坏了,杨丹凤埋怨他不能这样莽撞。两人就这样激烈地争吵起来。杨丹顺了,周小伟追逐着她,就撞上了吕展的汽车。
沧县医院到了。吕展急忙下车,打开车门:“丹凤,下车吧!”然后就伸出手来,扶起杨丹凤走下汽车,杨丹凤站起身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吕展开始是想让小严送她进去检查的,对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他也就不好再推辞,他就这样半扶半牵地和杨丹风上了医院的台阶。这时,吕展才感觉杨丹凤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想,救死扶伤的事是应该办的,再说了,杨丹凤是自己的朋友。去了急诊室,一番消毒包扎,医生说只是表皮伤,没什么问题。吕展却担心她有什么内伤,对着医生说:“是不是做个CT?”女医生说:“没事的,放心吧!”又看了吕展一眼,讷调道:“男人大一点就是好,知道疼人广
吕展脸红了,又不好解释什么,这样的美丽误会一解释就会变得索然无味了。他懂得这个时候不说话最得体。他很慌乱地打童了她一眼。
杨丹離也红了。她急忙用话语掩饰着自己的窘态:“没事没事,不就碰破一点皮吗?这一碰,我的头脑反倒越来越清醒了。”她在病房里说的话没有美感,像受困的蜜蜂飞舞。
“那就好。”吕展说。
“吕书记,谢谢你了!”杨丹凤看着吕展。看见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鳄鱼牌夹克衫,裤子和皮鞋也都是名牌。一条红蓝杂色的领带配着洁白的衬衫。杨丹凤看出这衬衫是“圣罗兰”。他五官端正,但说不上有多生动。他显然很有气质,就是在女人火热的目光中,依然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必要的随和,必要的沉默。但是从外表的整洁和细致上看,看不出他内心的激荡和豪放,却能看出一个男人的机敏和聪慧。
过去的交往中,吕展很少细细打量杨丹凤。这个时候,吕展才正视着她,细细打量着这个梧桐最美丽的女子。爱美之心人人皆有,看见过分美丽的女人!就像看见过分美丽的花朵,都使他产生一种先可名状的忧郁。
医院外的小严似乎比吕展还要忙碌,这一会儿他接了两个电话了,都是孙继海书记打来的,催吕展赶紧开会。小严只是说在路上,一会到。他深知做秘书的分寸,他不能说吕书记英雄救美的事,也不能进医院去催吕书记。但他很着急,他对司机说:“你说这会儿要是撞的是个老太太,吕书记会不会这么热情?”
司机是从省会青平市跟吕展过来的,跟领导有些铁的感情,正色道:“小平,你少开这种玩笑啊,吕书记是正派人,要真是老太太,他敢背起来就往医院跑,他在省会公园救过一个落水的老大爷,你知道不知道?”
严秘书说:“咱哥儿俩开玩笑,千万可不能让吕书记知道啊。”
司机道:“我能那么操蛋吗?”
吕展和杨丹凤终于走出了医院,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吕展能感觉到她那无以言表的情绪变化。杨丹凤的头上多了一条绷带,说话的时候头有些疼痛。尽管都是熟人、老朋友,杨丹凤内心还是充满对吕展的感激:“吕书记,给你添麻烦了,真的对不起了。”吕展说:“是我的车撞了你,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吕展。”杨丹凤低了头,扑哧一声笑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自家人碰上自家人啦!”
吕展看了看表说:“我要开会去了,你和要处理好关系。有亊好好商量嘛!听说你们的董事长开窍了?同意到凤凰甸参加精品钢开发啦?”
杨丹凤并不乐观:“他嘴上同意啦,可是内心还对你耿耿于怀。不过,吕书记,你也知道,梧桐这一批靠钢铁和资源发家的老板,没什么文化,素质挺低的。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记恨他。他会明白过来的,好吗?”
吕展摇着头,轻轻一笑:“那天在凤凰甸,周家富真把我气坏啦!不过后来想想,人家不是把工厂关了吗?这都是巨大的利益啊!都不容易,理解万岁吧!我哪能记恨他呢?你知道我暗中在帮助你们天龙,有你,有小伟,有高天,我感觉天龙的转型会成功的,天龙会有腾飞的那一天!”‘
杨丹凤抚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说:“那就好了,是我当中牵线,让董事长和你见面的,我想天龙算是把吕书记给得罪啦,这几天我心中很不安。那天我跟嫂子通了一个小时电话,我还说呢,吕书记以后再也不会见我了,也不会接我电话啦!弄得我情绪很低落!我都想离开天龙了!”
吕展感觉到杨丹凤的真诚,她内心的纯净。他点点头说:“也不能怪你,我也有责任。你可不能有负担了啊。梧桐的科学发展还需要你们这样的海归派呢,你们是梧桐的宝贝!好了,再见吧,回去多休息!”
杨丹凤笑了。一阵风吹过来,杨丹凤的头发一下子散开了,松松散散的。奥迪汽车缓缓开走了。吕展坐在车里就想,真的怪了,怎么会发生今天的古怪事情?他想了一会儿,在汽车拐弯的时候,吕展扭回头隔窗望去。
杨丹凤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们,迷离的目光越来越蒙昽。
吕展的汽车朝着凤凰甸宾馆疾驰而去。
严秘书才嚅嗫着对吕展说:“吕书记,会场那边催了两回了!”
吕展淡淡一笑,说:“也好,总得给人家留一点议论我的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