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晓声是否如叶楠老说的那样什么都有办法,但是在文学创作上他是多面手。他的小说自八十年代初、新时期开始,以众多知青小说而文名远播,他在电影、电视,以及纪实文学创作中,也是多面出击,他的散文虽写过往生活,有亲情的如父爱母爱,以现实性和思想性见长。他的随笔杂感,直面现实触及时弊,有时对体制上的弊端,人文精神的缺失,都给以坚决针砭,而且,也为一些民生问题呐喊,为底层人的状态鼓呼。他对文人的虚假、沉湎自我自恋,有严厉而坚执的批评。为此,他的直率,也让有些人不快。他在《人生真相》《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和《梁晓声语录》等中,论及思想、爱情、友谊,对生活中假恶丑,以及人性的偏失,进行发言。有时不顾情面,好像一个文学愤青的激昂,而自己大快胸臆,活脱出一个坦率不做作的梁晓声。我想,他从《今夜有暴风雪》、《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到《泯灭》再到散文、随笔,他的文学轨迹由青春的祭奠,到现实的呼唤,再对于民生的关注,时有呼啸奋进。他是一个激情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激昂不失赤诚、本真的人。
不知是否因为他多在沉思和思考之故,晓声是一个不太爱说笑的人,有时,不苟言笑,矜持得有点木讷,这或可为保持着对社会人世一种有利的观察方式吧。
让我惊异的是,他二三年前,还不用手机,也不用电脑。在现代化技术汹汹之势下,他有老僧入定的淡然,保有原始状态的写作和交往,在文人中,特别是中青年小说家中不多见。可是,他却开了博客,我不知他是如何把文字传上博客的。即使我等用电脑多年,也不习惯这博客方式。以这样一个现代信息的平台与社会交往,这不是作家们都能做到的,无疑,可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他的手书,是较为规范的那种。新时期以来出道的小说家们,虽也有书写较为劲道有样的,但不客气地说,多半是没有太多手书练习而急速成名后,在写字方面先天不足,尤其是年轻一点的。当然,时间也许会助他们成功。梁晓声不是这样,他的字是有格有体的,硬朗而流丽也练达,自成体格,一张那个时期商店常见的信纸上,他写来是好看有样的。十多年前,文人们雅集,还不太时兴会前会后写字画画,可是,那么多的作家朋友,书法上也算精进有为,像梁兄这样子的,直接可以在书法上独当一面的,我想,经过这多少年的研习,其书艺会更为可观。
关于散文,梁晓声认为:
文如其人——于小说未必,于散文定然。散文是最近性情的一种文体。散文最是一面镜子,最能映出为文者的形状……于狭义言之,散文常能代表文学的一种“质”,于广义而言,散文常能代表文化的一种“魂”——一个时期刊发着怎样的散文,印证一个时代的糜朴之痕……
我个人喜欢魂清质朴的散文……可惜这样的散文如今不多……散文尤其需要为文者有文人的性情、心智和灵魂——目前,中国之文人普遍缺的是这个。结果我们在散文的海中却难觅散文了……
性情、心智和灵魂,这是个高标格的要求,梁兄言简意赅,直点穴位。
“三刘”再说
“三刘”,是三位刘姓小说家,即刘恒、刘震云、刘庆邦是也。
“三刘”之说,是十六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三刘”小说》(发表于《作家》1993年)中,对当时正走红的他们以此名之。“小说”者,稍稍说说之谓,或理解为说三人的小说。他们三位同在北京,在写实一路,小说风格有些相近,其出道时间也大致相同,我就此打包捆绑,好像还得到了认可。
其实,散文方面,“三刘”好像不着意经营,或者说不太突出。“三刘”的散文,一如他们的小说,在文气文风上,各不相同。刘恒的锐利,震云的俏皮,庆邦的温润。收入本书中的分别是,刘恒的《立誓做个严父》《火炕》;刘震云的《轮船》《童年读书》;刘庆邦的《儿子是什么》。
他们散文有相同的题旨,描写的是亲情和家事,也有过往的经历和记忆。这是散文的传统路子。不同的是,刘恒的语言实沉而锐利,有板有眼的,不乏小幽默;刘震云的简洁叙述,刘庆邦的温婉表达。他们不约而同地展示了亲情,尤其是儿子的描述。有意思的是,刘恒的散文《火炕》开篇,说到约他作文的就是刘震云,他在任职的农民日报开了专栏,约请各个名家写稿。
我在当年的《“三刘”小说》中,已谈及了与他们的交往。几乎也是差不多的时间,也是在他们即将走红的当儿,与三人渐渐熟识起来。遗憾的是,当年“三刘”为编散文选给我的信,仅存刘震云的一封。
为了统一,我从刘恒和刘庆邦其他的信件中,找出两信,展示三位小说家的字迹书法,也说及到他们的文学或文学的往事。
刘恒的信是在1991年2月写的,早于这批作家的书信,这是一封控诉而愤怒的文字,起因是副刊转载某报一篇文章,不点名批判他的电影《菊豆》,获得国际提名奖,说“那里面有通奸,有谋害,有少年儿童的精神分裂,有中国形形色色的愚昧与落后,有放在任何年代都可以存在的时空……床上动作,谋夫通奸,把诸如女人小脚之类视为家珍,奉献到国际上任人玩味与品评,是对中华民族的丑化与污蔑”……虽未指明,也可看出是说刘恒由小说《伏羲》改编、张艺谋导演的《菊豆》。大帽子,上纲上线,这架势,刘恒兄如何承当得了。他当时就住在报社大院宿舍,常到我那儿,不由分说,刘兄激愤难平,写有三大张纸,连同剪报,趁我不在,留我办公室:“请向有关人士口头表达《伏》作者之不满,并同时表达他作为一个顺民的无奈”,刘恒说。当然,毕竟那是文艺高压期,阴云如磐,毕竟我也无能为力,“我也不想与该作者论短长,因我有更有意义的事需要做。”他也自嘲,“你我就当此事是个玩笑吧”。还在信尾“摘录影片俗语”——一句外国电影尽人知晓的口号,说是“与君同乐”,气愤之余也相当无奈。
实话说,多次看他这封信,我犹豫再三,这里还是隐其内容,不是为他讳,如今这位文坛大腕,贵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的名家,这信的内容,极有保存意义,那就留着以后再找合适方式披露吧!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狗血淋头”(刘恒信中的语句)的批判,随着政治清明,已成为荒唐的过往,而如今的他,成为好多主流电影,如《张思德》《云水谣》《集结号》《铁人》等,还有话剧歌剧的原创者,好评如潮,在主流评奖中屡有斩获。如果说,那个批判风波,对于他有什么影响的话,只是,激励了他,也有如司马大师的隐忍韧性,十年生聚,终有所获,是他自谓的“更有意义的事”的成就。
后来,我们见面也偶有提及,但却没有影响他的创作。两年后,他应我之约自荐了两文,于5月29日专写有千五百余字的《难见辣笔》一文,感叹散文的境遇,也是对文学现状的思考,这里摘录如下,可窥其刘氏风味:
……
不出老例,一样东西万一时髦,便勾得众人纷纷凑过去。几年来的文坛,先是虚构的文字发虚,让看客们读着倍感虚妄,索性弃之不顾。随后是纪实的文字不实,无论甜言蜜语,更无论慷慨陈词,都散发着可疑的铜臭气……曾经浩浩荡荡的文坛,遭了时代和大众的白眼,几乎溃不成军,横竖是打不起精神来了,文学的冬天除了冷,还是冷,却独独热了散文……
米饭上来先不吃,先要数米粒,研究它是怎么来的,哪儿来的,不弄得大家饿着肚子吵起来,绝不罢休!所谓散文,是摆定了的东西,因而也是熟透了的东西,吃就是了。一个人坐下来写散文且自我感觉不错的人,没有读过散文,我不信。既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喋喋不休地说些“形散神不散”之类的话,有什么用!真能救命的,只有笔,只有笔力,还有便是天数了——这是一切文章和一切文人永难逃脱的宿命。
散文热起来,是因为真切,能测出一星半点深藏腹底的念头,昏话和淡话听多了也说多了,谁都乏味……此外,这文体适合锻炼文字,使文人们易于彼此较量……
散文少见辣笔,常想是为什么?想不出。有人恨不见屈原,恨不见鲁迅以此归咎于当代文人无骨。殊不知,他们并非无骨,他们中太好面子……
有意思的是,五六年前吧,他的《张思德》影片走红,我们单位的政工部门力邀主创人员来大院为职工放映,开映前请他上台讲了话,陪他去会场的我,看他那镇定的目光,却不免心里琢磨: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他不会不记起那十多年前的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听他讲话看他电影的人中,有几人会知道眼前的这位作家,曾经被当做“罪人”遭到讨伐?世事如棋,今是昨非。我欣然,也惑然。
再看他的书写。刘恒是我见过的作家中,以最原始的工具写作的,一是他当年用的是人们不太用的蘸水笔,写一下,再点一下墨,这恐怕已绝迹的东西,是他当年的最爱;二是在一个普通的大32开的日记本上,简陋的书写工具,他驰骋纵横,笔走龙蛇,成为一代小说或影视的高手。多年后,他还是不用电脑。用这类墨水笔,他的字粗大圆实,多是没有笔锋断尾的笔,这不经意间也形成了风格。
现存的刘震云来信,是1993年5月4日的,他写道:
必胜兄:
遵嘱将三篇散文和一篇谈散文的文字寄上,不知合您的要求否,如不符,请扔掉就是。即祝安好。
震云5.4
与刘恒不同,刘震云的字写得较大众化,当然还算是流畅俊逸的。他早就以电脑写作,电脑用得十分熟练,算是“维新派”。他是较早有车的作家,汽车档次与时俱进,先吉普又轿车。那时,他好像还是开富康车,我们同去开一个会还是有个什么活动,他说顺路来接我,自愿当回司机。在我附近一个商店对面,他以惯用的客气来迎接你,真像是一个司机似的让你不知自己是何身份。这就是刘震云,会调动气氛,让谦恭变成客气,让客气成为正常。你反而觉得就这样子也好。他也是个“复古派”,爱好看起来像是唐装又不像是唐装的衣服,在我少见的几次见面中,他这身打扮也有点俏皮的。最近一次是2006年,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在人民大会堂闭幕,快开始前,大厅里见到铁凝和他先后走来,我抓拍了几张他们的合影,与刚当主席的铁凝优雅而鲜亮的衣着不同,他的一身黑衣,而且是老年对襟式的,活像一个五四青年装束,配上一头长发,稍土点却也很酷。这是我们最近的一次会面。想起来,他已经少有散文随笔的文字问世,在影视方面,他不时地会调动影视迷们的情绪,而文学的事,好像倒成了他的副业。所以,他多年前的这篇关于散文的感言《我对散文有点发怵》,就很珍贵的了。他说:
我不会写散文。我对散文有些发怵。因为相对其他文字来讲,散文与人最直接,人与散文最坦白、最真诚,要心甘情愿地给它献上一束红玫瑰。而这对于东方人,恰恰是最困难的。我也见过许多束玫瑰,这些玫瑰的枝叶大部分枯萎变形、养分不足,且下边一般不带泥土和滋养它的粪便。玫瑰与捧着玫瑰的人,都像影子,而不是实实在在可以触摸的东西。别人是这样,我想当我面对粪便和玫瑰时,我肯定不会比别人好到哪里去。所以,我对它敬而远之。
“三刘“中的刘庆邦,年岁稍长些,而字迹却秀气、清丽,年轻人的笔体。倒也是因了字如其人之说,他的温和派的书写,有如他的为人,不急火,不张狂。与他交往,包括读他小说的感受,我在那篇《“三刘”小说》一文中写有。这多年,与他还时有见面,一个深刻的印象是,刘庆邦温和中有坚毅,委婉中有执拗、坚持。每见他,无论是什么会上,即便庄重北京的大会堂里,还是出差到外地,发达的南方东莞,老工业地带的沈阳,他从来就是一个军用挎包走天下,随身跟,在大会上有人可能是电脑一摆,而他却多是绿军包上肩,很见个性的。大概从我认识二十多年始,这习惯依然,真不知他老兄这个坚持,是什么理由。有时我想,真是难为他啊。且不说,这个包现在还从哪里能找到,也不说这也装不了多少东西,还有长年如此,洗涤什么,多不容易。即是有好多条理由说它好用好带什么,但按常理常情,似乎不可思议。如此的不弃不离,像对待恋人,也就是他刘庆邦。有时看他这一细节,真想约他写一篇文章,那将是很有意思的。
他的性格是柔软的坚硬,比如,玩扑克,有两次会议后他召集大家,我不太爱这些,天性愚钝,被拉上架,可后来愚钝竟能小赢,他却很当真,虽不是输不起,也不是要面子,是他的执著,和对一件事的认真。这样子的性格,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改变自己的。
有了这韧性,他的创作日益精进成熟,九十年代以来,成为短篇小说的高手,似有共识。当年,我们约他的散文时,他说没有像样的,出于友情,出于他对文学的态度,专门赶写了两篇。这在书的后记中我有提及。对散文,他认为,是作者交出的心灵,所以,他说《逃不过的散文》:
作者写小说,可以写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人们看完一篇小说,可能连作者的影子也抓不到。散文就不同了,作者交出一篇散文,同时把作者心灵的缰绳也交了出去。人们看罢一篇散文,等于顺便把作者也牵出来遛了一遭。换个比方,作者是一只兔子,各种文体是一道道网,兔子逃过了小说,逃过了报告文学,逃过了……可一到散文这道网前,就逃不脱了。
……
我不大写散文,是因为对散文这种文体太看重。不得不写一篇,也写得诚惶诚恐,生怕对这种重大的文体有半点不恭。
周到的铁凝
写下这小题,有点拿不准,现在,已任职近四年的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我这样定义她的信函,合适吗?如不妥也算聊备一说吧!
周到,是周全而到位。从铁凝给我的信中,看出她的这种礼数。她在收到我的约稿信后,也算较早,大约半个多月就回信了,一笔流利而见棱见角的字,排列的齐整,尤其是她的签名,有点艺术讲究的。她写道:
王必胜同志:
春天好!几封来信均收到。前些时赵立山从北京回来,他转达了你的问候和约稿之事。
遵嘱,寄上两篇散文,“我的散文观”我选用了散文集的一篇自序,因为这自序实际谈的也就是我的散文观。三篇东西一并寄你,请收。
欢迎有机会来石家庄做客。
祝愉快
铁凝93.3.26
其实,我的这篇记忆文字,以时间为序,按当年来信早晚排列。而铁凝是个例外,我这里拿铁主席殿后,纯粹是一个写作技巧。
说她的周到,从信的抬头就可以看出,称我全名并同志,这称谓在这批写信的年轻人中,再无他人。像何士光先生也是不太熟没交往过的,他也以常见的先生之称。而铁凝有一两次的见面,为礼数起见,以此称谓,表示了必要的客气和尊重,甚至有点严肃的。在文坛圈内,作家们即使是贤士淑女,也多性情中人,这样客气和讲究,多是在不太熟悉的朋友间。而铁凝的注重礼数周全严谨,约略可见。
她在信中,提到的赵立山也是小说家,当时在《河北文学》当编辑,他们同事也较熟,常来北京公干。立山是个热情张扬的人,每到北京,抽空就来我这里,为了这本书,我请他几次带口信给铁凝,约稿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