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山高得实在不能再高,堆得实在不能再堆了。海港那边的船笛发出各种各样的呼叫,火车也在煤山那边发疯地狂吼,好像压在煤山下面爬不出来似的。
陆运和海运部门全都在告急,弄得煤场领导焦头烂额。他们简直就不知怎么办才好,决心书已贴得和煤山一样高了,但也无济于事。
胖领导很稳重,并不像其他干部那样慌。他继续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并极认真地一条条总结讲用会的经验。令人感动的是他还能从大家的讲用中,总结出他工作中的缺点和不足。他特别对女工给男工缝补衣服这件事内疚——干这么苦的活连工作服都不发,当干部的整天都想什么了?心里还是没有工人群众!对连夜买药的事,胖领导简直就要掉泪。他极诚恳地向我们道歉,再三再四地承认错误。没过几天,煤场跟前就建起了个医务所,大家有什么病都给治,吃药不花钱。香姐老是上医务所看病,要的药却一片也不舍得吃,全邮回山东老家。有一个煤黑子吃大丸子药嫌苦,把药摔在煤堆上,香姐偷偷给捡回来,用手小心地扑弄干净,照样邮回山东老家,说是那药有营养。
上:作服也很快发下来,是那种灰蓝色的劳动布上作服,质地结实板整,上面还印着四个黄灿灿的字:安全生产。穿在身上像个真正的国家职工。大多数煤黑子都不穿,留善休息天逛大街时,穿出去闪一闪。香姐更仔细,自己把上作服改得肥瘦合体,还精心用烧热的铁块熨了一遍,专门留着看对象时穿。
胖领导还亲自到我们住的工棚里问寒问暖,并派瓦工来重新给修整一番,特别把男工棚砌上泥墙。但他却指出,我们宿舍政治空气不足,看书学习的少,墙上也没有决心栏和宣传板报。他又派宣传部门的人来帮助我们布置宿舍,把我们宿舍布置得红花绿叶。母老虎的小屋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她喜欢多贴,还抢那些红标语贴。贴完了,她站在那里欣赏。并笑着对我说,儿,结婚一样!
——然而,煤山没有为此降多少。
煤山虽然没降下去,但思想教育的浪潮却更加高涨起来。一天,胖领导从外单位请来几个老工人,讲旧社会的苦给我们听。据随全城市的上厂全都在忆旧社会的苦,使人们更感到今日的甜。两个老工人还没讲上十分钟,整个煤场就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那两个老工人在过去遭了很多罪,多得你简直就不敢相信他俩居然能活到现在。不一会儿,整个煤场就哭声震天。那个老工人的蛆姐七岁时,被地主用二十斤高梁换去,用水银恬恬灌死,给地主的死狗娘做陪葬童女。老工人讲到看见棺材旁边站着着不会喘气、不会说话、却活生生瞪着眼睛的姐姐时,哭得憋过气去。我也悲伤得要命,蹦为我想起了我那可怜的姐姐。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狗地主给她灌进水银,那我非疯了不行。
老帽在人群里说,过去有钱人家死人出殡,根本不扎纸人纸马,全买穷人家的小孩往嘴里灌水银。小闺女灌了水银,死了也像活的一样,脸色还粉红柑红的,挺俊呢!——我真想一拳砸死老帽,因为这家伙讲这样的惨事,竟像说笑话一样轻松。
胖领导一面擦眼泪,一面领头呼喊口号,要我们把仇恨变成力量,多抬煤,多挑煤,大干革命事业。我拼足了全身力气跟着喊口号。我觉得今天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太好太幸福了,我一定要拿出全身力气抬煤。
母老虎和香姐哭得更不用说了,都好被泪水泡化了。后来大会干脆开不下去了,台上台下哭成一团。
我心想,开完这个会,每个人都会拼命地干活。谁知第二天,一切照常,就好像昨天什么会也没开。香姐告诉我,她昨晚哭了半宿,她说除了水银灌童女的事以外,昨天讲的那些苦,和她家现在一样。她爸妈和弟弟在家遭老罪了!
刘剑飞听香姐说这个话,吓得一怔,放下扁担悄声说,别再讲这个话,这不是污辱社会主义吗?让上面听见倒霉了!
我疑心刘剑飞为这方面的事倒过霉,否则他不会小心到这个程度。
童女的事使我心里老难受,因为我眼前总站着那个灌了水银的童女,面孔却是姐姐的模样。我再也干不下去,提前两个小时就下班跑回家去,我要好好看看姐姐。
姐姐和大嘴巴很晚才下班,他们服装厂里也开会。姐姐一看到我就露出怜悯的神色,摸摸我这儿,瞅瞅我那儿,最后端量我的肩膀是不是般高。姐姐总觉得我在煤场遭罪,老是为我提心吊胆地担忧。并一再责问我为什么很长时间才回家…次。姐姐说要不是天天开会学习,下班太晚,她就去煤场找我。
姐姐看我穿一套崭新的工作服,有些欢喜,她说我匠大了。
明个,我给你找个对象,我们服装行业有的是姑娘!大嘴巴拍着胸膛说。
姐姐笑眯眯地看着大嘴巴,却故作生气状,胡说些什么,弟弟还小呢!
我觉得自己真荒唐,竟把姐姐当成灌了水银的童女,还为此跑回民权街。
当然,又是喝酒。大嘴巴照例醉了,开贻骂他那个永远也骂不够的厂长。
厂长光长两个耳朵,谁叫唤得好听就听谁的!这么干下去,我们单位非倒台不可!
姐姐不让大嘴巴说这些,她怕将来说走了嘴,传到厂长那儿,我才不怕那个臭厂长,他那两下子差远了!……
大嘴巴酒涌上来,拍着我的肩头,沮丧而义严肃地说,兄弟呀,你记住——凡是嘴会说的,都不是干活的人,凡是干活的人,嘴都不会说!兄弟呀!……我冷冷地喝着酒,却没半点激动。我和姐姐一样,觉得大嘴巴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他太愿意关心外面世界的人和事。而我的心里只装着姐姐,再就是我自己。
忆苦思甜的哭声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滚动了好长一段时间。广播电台还把几个全市最苦的老工人和老农民叫去,让他们对着广播喇叭哭。那哭声既震人肺腑又惊天动地。煤场还出动了数十辆大汽车,把我们拉到监狱、矿山和各种各样的展览馆,去看旧社会那些可怕的痕迹。我们不断地痛哭流涕,不断地呼喊口号,最后弄得悲愤不已而又疲惫不堪。
也许由于伤心过度,煤场的工作量更下降了。幸亏陆运和海运部门也正在忆苦的悲愤之中,所以并不催逼我们。
忆苦的哭声还没结束,又来了新的运动。各种各样的战斗英雄来给我们做报告,要我们发扬革命战争年代的精神。这使我有些兴奋起来,因为一个劲儿忆苦,你怎么也提不起情绪。那个水银灌童女的事,本来使我又震惊又愤慨,可上面命令我们反复听,反复讨论。白天念报纸里水银灌童女的文章,晚上听广播水银灌童安的录音,回家街道组织学习讨论水银灌童女的会议。终于,我一听水银灌童女就吓得想逃走,而且再也悲伤不起来。现在好了,战斗英雄做报告,就像看电影和听故事那样,肯定比电影和故事有意思,因为这是真人真事。可恨的是我们请不到战斗英雄,全市就那么几个战斗英雄,被那么多工厂单位抢来抢去,我们根本挨不上号。
胖领导急了,把老疣瘊请出来,醴这是自己家的战斗英雄。别看老疣瘊遍身伤疤,身子骨挺结实,上次断的肋骨,没怎么费事就妊上了。令人失望的是老疣瘊不会讲,还差点把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厉害讲出来。幸亏胖领导在旁边打横,扳住他的嘴巴。讲来讲去,老疣瘊只是把电影骂了一通,说战场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后来我们总算把真正有水平的战斗英雄请来。邵英雄有个英雄的模样——高大魁伟,而且现在还是个司令。他讲得也极有水平,讲我们同敌人作战的勇敢战斗事迹。他不怎么讲了三己,全讲他的战友。他一个战友和敌人拼刺刀,肠子流出来只足川手往肚子里一塞,继续拼;他的另一个战友子弹打光了,就用牙齿咬,一下咬在钢盔上,门牙咯噔一声咬掉两颗。总之,他讲了很多叫人听了激动的英雄事迹。但他越讲我就越佩服自己。流肠子、唆掉门牙在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完全会勇敢得比英雄还英雄。我唯一的不幸是生错了时候,我要是生在革命战争年代,当英椐绝没问题。
我使劲地给那个英雄鼓掌,因为我觉得这是在给我自己鼓掌。
那个英雄也对我们讲电影不真实,他说《渡江侦察记》电影里的女游击队员是假的,当时根本没女的,不用说女游击队员,连看见个女人都困难。
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毫疣瘊至今也没找到老婆,这就说明问题。
老疣瘊也在下面听。开完会后,他还一跛一颠地走过去给那个司令打立正,那个司令也给老疣瘊打立正。不过那立正打得实在没力气,赶不上民权街任何一个男孩子打得有劲儿。老疣瘊同那个司令并不认识,只是相互说着当时各自的部队番号,看来我们的部队太大了。连英雄都记不清。
母老虎不爱听这些报告,她一坐下来就打瞌睡,只是等到鼓掌时她才醒过来跟着鼓掌。香姐也不怎么爱听,但她却愿参加会,开多长时间都役关系,因为她可以坐在那里织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她还给我织了一件线衣,是用劳保手套拆下的线织成的。没花一分钱。香姐说还要给我织一条线裤。她手头很快,用不上两三个报告会就织成一件东西。
香姐织了无数件大大小小的线衣线裤,还用钩针钩了不少圆的方的小东西。上面有喜鹊,有凤凰,有梅花,有各种各样极美丽的图案。她经常打开箱子,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床上给我看,告诉我这个将来垫茶碗,那个将来盖缝纫机——方形的将来挂在窗上一,圆形的将来铺在桌面上……我知道她说的将来是指结婚。虽然我不希望香姐结婚,但我暗暗觉得结婚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并为此想到林晓洁,就更加美妙。有一次回家,我故意在五胜利家门口走得慢一些,电真就看到了他。他说他们学校革命更激烈,因为教育战线的特务和坏蛋更多。这家伙竟然扇动着粗糙的大板牙,说出战线二字,看来还是读书多了有知识。我不好意思问他林晓洁的情况,没想到他倒先说了,林晓洁入团了——咱们班的同学,就她第一个人团,厉害!
我立即沮丧万分,一是林晓洁本来就与我有着遥远的距离,这下子更遥远了。另外,王胜利主动讲到林晓洁,看来这小予也对林晓洁有邪念。这令我不但沮丧,还有了危机感。
煤场过去那种势动劲头彻底消失了,不管领导怎样拼命地教育,拼命地开会,拼命地学习也不行。有人嬉皮笑脸地说,张天师叫鬼迷住了——神法不灵!
老帽阴沉着脸咕嘟了一句,以后有灵的时候!
老帽这家伙确实能认清形势,他说对了。
煤场开始严厉整顿劳动纪律,并召开一个接一个的很有威严的大会。开会时,煤场捕满了很厉害的标语——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胖领导一扫过去的温和态度,脸皮板得紧紧的,就像词句严厉的标语板。他说现在斗争越来越激烈,阶级敌人看我们革命事业突飞猛进,气得发疯,千方百计地来破坏,来挖社会主义墙脚。但他们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只能躲在阴沟里窥测时机。胖领导要我们提高警惕,擦亮眼睛,阶级敌人就在我们中间。说着,胖领导厉声点出两个煤黑子名,叫他们当场站起来。那两个煤黑子惶然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垂着两手。因为隔着好几个组,我不怎么太认识他们。只隐约知道其中有一个白脸煤黑子,他爹现在还在外国,开一个什么大公司,有好几百万块钱。那个白脸煤黑子确实像个资产阶级,就那张白脸吧——煤黑子哪有这么白的脸!
胖领导批那个白脸煤黑子用心恶毒,挑煤时煤筐从不装满,走路时故意放慢脚步。以这种狡猾的手段来阻碍革命事业向前发展。
煤黑子们面面相觑,都暗中吐舌头,因为几乎谁都这么干过。
胖领导最后抬高嗓门说,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及时地揭发了这些反动家伙。希望今后广大革命群众都要擦亮眼睛,发现坏人坏事和怪人怪事,及时向上级报告。为了能及时报告,煤场上按了一个检举密告箱,供革命群众检举密告用。
大会结束后,煤黑子们确宴吓坏了,一个个不敢怠慢,煤筐全装得满满的。老帽干得更欢,跑得屁股颠颠的。后来的形势更紧了,有很多人被别人检举密告,煤场保卫科一趟趟往煤场跑。胖领导又连连召开会议,说我们这些人比工厂里复杂,都是犯有前科的,所以要狠抓狠整。他对从来没出现坏人坏事的小组发生怀疑,说这不合乎阶级斗争规律,难道这个组生活在真空里吗?胖领导再次强调要擦亮眼睛,包庇纵容是更大的犯罪!
看来每个组非得揭发出一两个坏人不可,否则就交代不过去。我们这个组开始恐慌了,因为我们至今还没揭发出一个坏人。老帽急得不行,自从他发言得到表扬后,就当上我们男女混合组的大组长。领导找他谈了好几次话,弄得他满脸愁苦。
几天之后,煤场保卫科传刘剑飞去办公室一趟。刘剑飞脸色惨白。跟着保卫科的人走了。别的煤黑子都说刘剑飞犯了大事,这下要倒大霉。但不几个小时后,刘剑飞却安然地回来,不声不响地又挑起煤筐。我很关心刘剑飞,一个劲儿地朝他那儿望,可怎么望也是白望——刘剑飞虽然脸色发白,神情却安然,干活还是那个老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刘剑飞突然走到我跟前,说了句,不要接近我!然后他看也不看我又突地离开。我莫名其妙,几次想到他跟前问个究竟。
刘剑飞用冷峻的眼光睃我,示意我千万不要走近他。我觉得好笑,这简直就和过去地下党搞秘密活动似的。
下午,保卫科的人员又来传我。我立即敏感地望了刘剑飞一眼,他没看我,很正常地用铁锨往筐里装煤。母老虎和香姐吓得不行,愣怔怔地朝我脸上看,似乎想看出我犯了什么事。
我倏地觉得我受了污辱,受了绝对不应该受的天大污辱,我的自尊心强烈跳动起来。
我不去。我立住不动。
什么?那个保卫科干部惊讶地张着啃,他觉得他没听清楚,他听清楚就更不清楚了——他绝对不相信有人敢说出这三个字。
我不去。我压着火气义说了一句。
保卫科干部懵了,几乎把眼珠子贴上我的鼻子尖,他想看看我是不是同别人长得不一样。
我动也没动,任凭这家伙大惊小怪。
你——真不去?他声音嘶嘶的,明显地含着威胁。
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没必要回答他。这家伙一面盯着我,一面往后退,最后转身飞快地往办公室那边走去。
煤黑子呼地一下全围上我,都说这下坏了,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怎么能不去呢!香姐差点哭着求我,要我赶快跑到办公室,去向那个干部求情,还来得及。
我在心下冷笑。
母老虎没对我吱声,却对别人吆喝着,都干活吧,有什么好看的!
老帽黏糊糊地过来,不高兴地说,你小子吃错药了,还是精神失常?竟敢不听保卫科的!………我心下继续冷笑不止,我都懒得回答他们。
刘剑飞在远处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似乎是对我表示佩服。我心想,别看在武功上你是我师傅,可在这方面,我比你可强多了!
煤黑子们都连连摇头,说,你等着瞧吧,马上来好看的!
果然,还没等上几分钟,办公室那边走出一小群人,直奔煤场而来。
煤黑子们马上走散,各干各的活去,但眼珠子却贼似的朝我这边忽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