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怎么,就是监狱还让人活命呢!母老虎毫不在乎,拌着我的胳膊,说,儿,咱去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干部们面对气势汹汹的母老虎茫然无措,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我拎出门去。
走出门,母老虎忙闻我,儿,他们把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想说话。不知怎么,我突然地感到,在这个世界活着挺麻烦的。
我以为吃完饭后,保卫科会到母老虎这里来找我。但母老虎却笑道,有老娘在,谁敢来!
我说,他们问我刘剑飞说过什么反动话,追得紧呢……母老虎更大声地笑了,他们这是拿大鸡巴吓唬小孩,不理他们,就完了。
夜里,翻天覆地地睡不着,我以为刘剑飞会来找我。但外面没有一点动静,我假装下床小便,摸黑走到宿舍外面,外面的世界一片寂静,连远处的灯光也在忽闪着打瞌睡。我朝男宿舍那面望了好一阵子,但连个人影也没有。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有了新规定后,我们倒可以轻松地休星期天。大家全都出去逛大街,只有我自己懒懒地躺着不动。母老虎临走时对我叮嘱,儿,好好躺着,等我回来捎好吃的!
等宿舍里走得一点人声没有时,刘剑飞却轻轻推门进来。
我坐起来,觉得他有点紧张。
刘剑飞问我去办公室干什么,保卫科都怎么说的。我没好气地回答,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不是都交代了吗?!
刘剑飞一下子直眼了,电不解释也不再问我什么,只是僵在那里不动。好半天,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抬起头,再次平静地看着我,又问了一句,他们还说什么?
尽管刘剑飞问得平静,但那声音却冷得砭骨头。我偷偷瞄他,瘦尖的脸膛此时已失去人色,眼睛里却射出凶光。我感到他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便一股脑儿将我在保卫科的经过说出来。奇怪的是,我说完以后刘剑飞并不动声色,只是僵坐,像被钉子钉在那里。
屋子里静得可以昕到远处海的喘息声。
有酒吗?剂剑飞猛地问我。
要别的没有,要酒有的是。我真高兴能有点什么事十,刚才那一阵子寂静都使我呼吸困难。我们屋里全是两块钱以上的瓶酒,当时两块钱以上的酒就很了不得。我知道刘剑飞喝酒讲菜肴,便想出去到小店买几个菜。但刘剑飞拽住我,他看到母老虎床边儿根葱和一头大蒜,竟然一下子抓过来,首先咔嚓一声,就咬断一截大葱。
我们俩轮流攥着酒瓶往嘴里灌,加上大葱大蒜的刺激,那酒像烧红的铁棍,顺着嗓子眼儿直捅到胃里面。不一会儿,我们俩着火一样烧起来。
太狠了,太狠了……刘剑飞开始咬牙切齿地反复自语。他的脸越喝越白,越没有活人的颜色。最后,他把酒瓶砰地摔碎,猛地脱掉衣服——上身全部脱掉。
我大吃一惊,因为在身上那条大龙似乎正在喷云吐雾。上次我看到的龙头很清晰,绝对不是这样。
刘剑飞感觉到我的眼神,便将身子倾过来,原来他又在龙头前面刺了四行诗句: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今当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刘剑飞说,这字儿比画厉害多了!是个女人写的。
我看不太懂,但却能感觉到这几行字儿确实厉害——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厉害的女人。
突然,刘剑飞一挥手,走,跟我逛游天下去!
我一下兴奋起来,有些忘乎所以,我也被酒烧得差不多了。我要他等一会儿,先收拾一下,不能这么空着两手走。
走!——刘剑飞不容我哕嗦,使劲一拖我,喝道,大丈夫四海为家,走哪吃哪!
我们晃晃荡荡地走上大街。
刘剑色完全变了个人,那种内向、稳重和拎峻全没有了。现在他是一个杨排风,一路傻讲傻笑。
我有些不习惯,只好稀罩糊涂地应着,
走路太累了——刘剑飞陡地停住。说,借个驴骑骑!
还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他就走到商店门口的自行车堆里,极其迅速地推出一辆没锁的臼行车,叫我先骑。他再去推一辆。
我吓坏了,商店门口不锁的自行车,一般都是车主买一盒烟或买什么小东两,马上就会从商店里走出来,所以才放心不锁万一·这辆车的车主走出商店,我们怎么办?
刘剑飞却哈哈大笑,说借个驴骑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不紧不慢地还在车堆里挑选起来,要选一辆新一点的,车座软乎一点的。
我真被他吓坏了,别看打起架米我天地不怕,可十这样的事却不行。
刘剑飞总算选中了一辆,他抬腿上车,动作敏捷而熟练。
我不怎么会骑车子,再加上刚喝完酒,简直像跳舞一样,好几次要撞到电杆上。
刘剑飞在前面闷着头一个劲儿地骑,他喝了那么多酒,却骑得那么稳。开始,我以为他是漫无目标地瞎骑。谁知,骑到一个僻静的胡同处,刘剑飞刷地跳下车子,叫我不要动。他影子一样贴到一间房子的门口,用脚踢了一下门,便闪到门边躲着。
门开了。我差点叫出声来——出来的是老帽。老帽还没看清外面怎么回事,刘剑、嗖地扑过去,把老帽的衣襟往上一提,整件衣服便像面袋子一样翻上去,连老帽的两臂和头一块套起来。你几乎没觉得刘剑飞动手,老帽便哎呀一声蹲下去,随之翻倒在地。刘剑飞跑过来迅速地往车上一跨,一溜风地骑走了。
我慌忙中同头看了一眼,老帽继续躺在那里,绝对死人一样,看来刘剑打得相当狠。
我追上刘剑飞,惊讶极了,问他怎么知道老帽住在这里。刘剑飞嘿嘿地冷笑着,说他侦察好几天了,老帽在这里买了一间房子,并且报上户口。刘剑飞又说老帽太坏,是他上领导那儿告密的。
拐了几条街,我们骑到一个热闹去处,刘剑飞叫我下车。我问他车子怎么办,他说扔了呗。说完便将车子往街墙上一靠,扬长而去。
我跟在刘剑飞身后,脚步有些不踏实——我感到我其实不怎么太了解刘剑飞。
我们走进人群拥挤的商店,刘剑飞身子灵巧地挤进人群,不一会儿他又钻出来,朝我手里塞一个东西,低声说句,拿住!还没等我明白过来,他早没影了。
我低头一看,是个钱包。脑门上刷地渗出冷汗,网为我立即就想到煤黑子对刘剑飞的传说,并立即明白到这是掏包。我不由自主地跑出商店,心脏急速蹦跳,就像跑了一百里地的兔子我既怕我被别人误认为掏包犯,却又不能扔这个钱包,因我同时又侥幸地想,这可能是刘剑飞的钱包。
突然,商店里一声悲怆地长嚎,一个大黑汉子呜地牛叫一样哭嚎起来。他说他钱包没了,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他说他老娘他老婆他孩子靠他养活;他说他钱包里的钱是69块9毛9,还有1斤7两粮票和汽车票收据什么的;他说他不想活了,他说谁要捡了他的钱包逐给他,他给他磕响头,来世给他做牛马……我完全被他的哭声弄懵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子汉会这样痛哭。更使我感动的是,他老说谁捡了他的钱包,而绝不说个偷字三我觉出他惧怕说出偷字是一种可怜地乞求,乞求掏包者把钱包还给他。我简直就不敢看那个黑汉子的眼睛,那双泪水滚滚的眼睛充满绝望和恐惧。我完全相信他会自杀。
像谁推了我一下似的,我猛地走上前去,掏出钱包问他,这是你的钱包吗?
我敢说,整个百货大楼都为我的举动而摇晃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都愕然了。
这这——黑汉子甚至都吓得不会动弹了。这这……这是你掏的吗?……这是不是你的钱包?
这这……是你偷的吗?……
这是不是……我突地紧张起来,我感到我做了一件可怕的蠢事。我发现那个黑汉子不说捡字而说掏字,并越说越凶。
这是你偷的吗?这家伙反复问我,眼珠子不但无泪,竟闪出灼人的火光。
倒霉的是我竞回答不出话来,因为我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不是我偷的这句话。
这是不是……你的钱钱……包……更可怕的是我还结巴起来,我知道我完了,我想逃走。为此,我那可恨的两腿打起颤颤来。
陡地,那黑汉子在抓住钱包的同时,也抓住我的手脖子,而且像恶狼一样嗥叫,来人哪,提掏包的呀……这种突然的动作和喊声,使我本能地挣扎起来,拼命地想抽同送钱包的那只手。但黑家伙的手完全像铁钳子夹住我,四周愕然的人群也开始蠢蠢欲动。我倏地怒火万丈,我觉得全世界最可恨的人就是这个我可怜的黑家伙。我发疯一样同他撕挣,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惊慌气急之时,我想起刘剑飞教我的招法——我挥起空着昀那只手,狠狠地朝黑家伙肋骨打去。那家伙怪叫一声松开我,我乘机飞也似的冲出商店。
当我跑得实在不能再跑的时候,却被一个人迎头喝住,我惊愣地停下脚步,才发现前面站着刘剑飞,他似乎早就等在那里。
刘剑飞阴沉着脸走近我,抬手就是一拳,还没等我明白过来,第二拳又砸上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我尽力站住不倒,打得再疼也不哼一声。刘剑飞却打得更狠了,终于把我打躺下了,但即使是躺下我也决不出声、刘剑飞打够了,阴沉地在我旁边坐着,也一声不响。过了好一会儿,他一把拖起我,要我跟他走。我浑身热乎乎地胀疼,稀里糊涂地被他领进一间屋子。在一张凳子上坐了好久,我才弄明白这是饭店。我也发现我的脸肿了,眼珠子也肿了,看什么东西都困难。我揣摸饭店里肯定会有许多人看我,便就势闭眼什么也不看,刘剑飞买了很多酒荣,朝我手里塞一双筷子,便独自阴沉无声地喝下去。
我不吃也不喝,心里愤怒得要死,却不知对谁愤怒。刘剑飞把我浑身上下都打遍了,却没打我的肋骨一下,看来他对我还留一点情。但他却破例地打了我的脸,他从来都告诉我打人不打脸。我觉得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这使我很难受,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敬重刘剑飞了。
刘剑飞还是不声不响,独自喝闷酒。喝到最后,他站起来,说了句,可惜你这个材料,不是这个虫!说完转身走出饭店。
我以为他去上厕所,或是去买烟什么的,还老实地等茌那里。然而,他却再也没回饭店——也再没回煤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