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一群戴红袖标的学生冲进煤场,激动万分地大喊口号,并在煤堆上插满了红绿标语,全是打倒和砸烂什么的有力气的词儿。我们大吃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惶然地看着这些学生东冲西撞。
猛地,我看见林晓洁。她脸蛋红喷喷的,穿着一套英武的黄军装,腰间还扎着一根很利索的皮带。最显眼的是她的两根辫子不见了,变成了短短的朝天锥——革命头。很有些男孩子的气晚。
陈立世!林晓洁兴高采烈地朝我高喊,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竟然郑重地和我握手,就像和老帽握手那样。林晓清告诉我,她是门来找我的,动员我起来造反,我完全被造反这个词儿弄傻了。我很少听厂一播更不看报纸。
我们就是来给你们点火的!你们是工人阶级,丁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林晓洁两跟闪着火花。她告诉我、要所有的工人学生联合起来,打倒那些坏蛋走资派。
什么走资派?……我更懵了。
林晓洁急得直跺脚,说我们这儿压制得太死了,反革命的势力很大。
这时,有几个男女学生来喊她。她匆匆跑走,但还没忘再一次和我握手。弄得四周的煤黑子都敬慕地看我,以为我也是革命闯将。
不一会儿,煤场热闹起来。胖领导和其他一大串干部们被学生们拖出来,排在煤堆的高岗上示众。他们全都吓得面如土色,头上戴着纸糊的尖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他们各种吓人的罪名。
保卫科长和那个狡猾的老副科民也排在中间一一特别那个老东西,腰弯得像只虾,要是没人在后面揪着,绝对栽到煤堆上。
队伍里一阵骚动,原来是老疣瘊被揪上来。这家伙又吵又骂,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决不像胖领导他们,要他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要他怎么弯腰就怎么弯腰。老疣瘊简直就像个英雄,老是犟着脖梗往上挺,好几个学生都按不下去。戴红袖标的学生们被激怒了,纷纷冲上去扭压老疣瘊。老疣瘊宁死不屈,按倒一百回又挺起一百回,完全是发了疯,老疣瘊的挣扎给胖领导他们带来好处。因为所有的力量都被老疣瘊吸引过去,这些家伙轻松得也歪着头看起热闹来。
老疣瘊被批斗使我们大感意外,全体挨斗的就他不是真正的干部。经过一阵激烈的喊叫后,我们才一陇然大悟——老疣瘊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他身上的伤疤是八路军的子弹打的。
完全是晴天下了一场暴雨,我震惊得都想哈哈大笑。老疣瘊原来是国民党!——我猛然又怒火万丈,因为我想起了香姐,她竟然嫁给了国民党反动派!
老疣瘊却继续恬不知耻地叫唤,说是他身上的伤疤有一半是日本鬼子打的。所有的人都愤怒起来,国民党还能和日本鬼子打仗?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林晓浩气得满脸通红,她大声地批判老疣瘊的胡言乱语,说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都是阶级敌人,从来都是勾结在一起杀害人民——难道阶级敌人还能打阶级敌人吗?!
林晓洁这个问号问得又响又亮又有力气,引得全场鼓掌。
可恨的是,不管你问得多么有理有力,老疣瘊死咬着他身上的一半伤疤是日本鬼子打的。看来这老家伙决心与人民为敌,要把广大革命群众气疯了才罢休。
整个大会简直就是为老疣瘊开的——因为老疣瘊自始至终都是又蹦又跳又叫唤,一口一个老子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到后来,气得要命的学生把老疣瘊用绳子结结实实地绑住,一直把他缠绑得像线轱辘。这下老疣瘊一动也不动了。可恨的是这老家伙绑成这个样子,还是咬着牙不肯弯腰低头。有人说,老疣瘊每天早晨吃一小碗海参,人们更激愤不已,贫下中农怎么能吃那样高级的玩意儿!……有人提议,把装满煤的煤筐挂在老疣瘊的脖子上往下压,看他问不向人民低头。
这个方法立即得到大家热烈响应,沉重的煤筐挂在脖子上,既省了压老疣瘊的人工,又丑化了老疣瘊,一举两得。
没想到老疣瘊钢筋铁骨,捆得暴出青筋的脖子,却能高高地挑着200来斤重的煤筐,丝毫不往下弯一点。有人说,看来老疣瘊确实是吃海参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气力。
邵凡有点紧张地握着我的手,看起来他对老疣瘊遭此大罪有些不忍心。我说,香姐就是被这个老东西骗到手的,你可怜他什么,其实,我也在心里暗暗佩服老疣瘊的犟劲,怪不得他对刘剑飞那一拳毫不在乎。我想,要是斗我我也会这样。
老疣瘊脖子上吊着200斤的煤筐,还在辩嘴,竟义咬定他是解放军。理由是他最后起义参加了解放军。
这实在是把大家气火了。有个戴眼镜的学生批判揭发说,老疣瘊是被我人民解放军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坏蛋。老疣瘊却疯狂地尖叫,我是起义!一个大个子学生走上去,狠狠地掮老疣瘊的嘴巴子。你是俘虏!啪啪啪!……我是起义!
你是俘虏!啪啪啪!……我是起义!!
你是俘虏!啪啪啪!……
我起义!你是俘虏!啪啪啪!……
我起义!
你是俘虏!啪啪啪!……
我义!
你是俘虏!啪啪啪!……
义!
你是——还没来得及打。老疣瘊扑通一声倒下去,脑袋戳进落地的煤筐里。
批斗他的人们这才消了一口气。煤场很是热闹和紧张了几天。林晓洁和她的同学干脆就吃住在煤场。有很多煤黑子也戴上红袖标,挺那么威武的。他们回忆起胖领导若干罪行——例如他过去在大会上说过外国的技术好,质量好等等反动话。还有一次胖领导发动抬煤大会战,其实那正是给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的船装煤——为资本主义国家的船装煤,胖领导竞急成那样,什么动机?
老帽揭发说胖领导和办公室里的一个女秘书关系不一般。老帽这个家伙净揭发这样的骚事。他还暗地里告诉戴袖标的学生,说是保卫科那几个头头也有不轨,理由是他们经常找一些年轻的女煤黑子单独谈话。老帽还找出受害者来当证人。受害者是二浪子。二浪子竟然戴着红袖标,站在高高的煤堆上哭诉,说胖领导找他谈话时,摸他的奶子。
我们听了又吃惊又想笑。我发现一直剑眉倒竖的林晓沽,听到摸奶子三个字时,竟然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老帽完全像条疯狗,到处乱咬。他在我面前大明大白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迟!这家伙报的是当年没提他当干部的仇。
老帽斗老疣瘊斗得最凶,他用扁担不断地戳老疣瘊的胯间那个部位,阴阳怪气地问,老流氓,你说你怎么骗小老婆的?怎么骗的?
连革命革得很厉害的学生都看不惯,经常阻止老帽这么干,说要从政治上思想上狠斗——触及灵魂,不是触及皮肉。
随着革命运动的开展和深入,人们的恩想觉悟也越来越高。几乎每隔几天就能挖}{{胖领导的一些罪行。连煤场干部监督煤黑子十活是否偷懒,也成了胖领导用资本家工头制来残酷地压迫工人阶级的罪行。开始,煤场上还有些人感到紧张,后来全都跟着欢呼起来。因为所有的领导都被打倒,你就是天天躺在煤堆上睡大觉,也没人来管——大家自由得都不知怎么自由才好。
胖领导对所有的批判全都鸡啄米似的点头承认,甚至对方还没把批他的罪行说清楚,他就已点了好几下头,并连连喊,我有罪,我该死!……所以,这家伙没怎么挨打。
只有一个人继续吃惊和慌张不安。这就是邵凡。我没想到邵凡这样胆小如鼠,连批斗坏人也跟着瞎紧张——可惜他一肚子知识了。
林晓洁送给我一个红袖标,上面金黄色的字闪闪发光,我得意得很,戴着它走进宿舍,邵凡吓得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地。
他劝我先别戴这个玩意儿,等些日子再看看。
终于,邵凡受不住,要把行李和箱子扛回家里。这样晚上可以回家清静一下,在煤场白天晚上地折腾,他非死了不可。
我帮邵凡往市内家里抬行李。他一路上老劝我也搬回家。我说在煤场多有意思!这家伙惊讶得站住了,直瞪瞪地看我半天,然后就是不停地乱摇头。
邵凡家其实离民权街不远,也是中国式的平房,好像在一条},长的胡同里面。我没进胡同——邵凡死活不让我进去,说是他自己搬得动。
我觉得我应该回家看看,也就和他摆摆手走了。等我独自一人轻快地走在大街上,才发现我们的城市大变样,变得你都觉得从来没到过这个城市。所有商店饭店和什么店的牌子全都砸掉,换上用纸临时写上的名字。那些名字全都充满革命的力量,叫你读一遍就热血沸腾。有一家饭店砸得最凶,不但牌子,连饭店的门窗部砸去一半。我回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饭店叫王麻子锅贴铺。我一下子也愤怒起来,这实在该砸,其实早该砸了。这么个义丑义坏又反动的名字,我们竟叫了这么多年没感觉。过去,我们的觉悟多么低呀!
现在,王麻子铺贴铺改为战斗锅贴铺,叫你感到浑身上下充满劲头。
民权街也面目全非,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格外有革命气氛。大鼻子家的玻璃窗被砸得粉碎,因为他家养的花草太多,还有孔雀鱼燕鱼什么的,实在是太资产阶级。大鼻子正在用木板子遮窗户、这家伙瘦得厉害,鼻子倒显得更加其大无比。最热闹的是我们这个街改名。第一帮学生冲进民权街,首先给街牌刷上红油,说是民权二字是反动词儿,是旧社会的东西,现在要破旧立新,他们给改了一个新名,叫破旧街。这个名的意思绝对是革命的,可就是读起来不那么好听。
第二帮学生冲进来又给起了立新街。这个名又好听又好看,倒霉的是我们左右所有的街都叫立新街。于是又改革命街,红心街,造反街,战斗街——最后一看,这些令人激动的名字全城有成千上万个。没办法,大家便拼命地更新街名,民权衡的路标上贴了至少一万个新街名。你会觉得革命真是又艰难又了不得。
一个不知死活的邮递员竟敢动手撕这些革命的街名,说是还应该叫民权街,否则无法送信。这下把革命群众气坏了,送信重要还是革命重要?真是无法无天了!在一阵革命口号轰鸣中,那个邮递员的自行车立即就成了一堆废铁。
我走进民权——立新革命战斗或什么街时,正赶上革命群众在批判那个邮递员。口号阵阵,喊声震天,很有气势。邮递员是个毫家伙,据说顽固得很,不管革命群众给他讲多少革命的道理,他也不听。最后大家不得不用拳头帮助他几下。没过半个小时,这个顽固的老家伙就跛着腿被押走了,从此再也没看见他来送信。
我对送不送信不怎么关心,反正我从不写信也从没有来信。
我匆匆越过激动万分的人群,想快些回家,我挺想姐姐。没有了母老虎和香姐,我就时常想姐姐。另外,我还想看看大嘴巴——他那个可恨的领导肯定倒霉了,我都能想象出大嘴巴开心的模样。
姐姐和大嘴巴很晚还没下班,紧锁的门里有些冷清,但没了那1616股苦咧咧的药昧。看来他们革命革得什么都不顾了。四周邻居的门都关得紧紧的,静得就像没住过人似的。我觉得没趣,便义赶回煤场。
快到煤场时,有一段坑坑洼洼的石头路。昏暗的路灯像打瞌睡一样时熄时亮,叫你走路跌跌撞撞地似喝醉了酒。令人烦躁的是前面却有人推着一辆没浇油的铁轱辘车,叽叽嘎嘎地直扎你的耳朵。那是西区老百姓常用的那种自制的小铁车,推空车也能发出火车般的轰响。
推车的好像是个老太太,佝偻着腰吃力地迈着步。车上躺着她的老头子,看来喝过了量,稀溜溜地瘫在那里,一只袖子不断地拖到地上,却毫无知觉。那个老太太不断地停下来,小心地把老头拖在地上的手放回车上,并发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车子叽叽嘎嘎地渐渐推近了。我猛然钉在路上,一步都不会走了……那不是老太太,再细细一看,竟然是香姐。
昏暗的路灯下,可以看出她那双亮晶晶的泪眼。车上躺着的当然是老疣瘊,满脸青肿奄奄一息。香姐脸上好像也有些青肿,头发明显地散乱,这肯定是被人揪扯的。我认识香姐那天起,就从没看见她头发乱过一丝。
我觉得香姐肯定看见了我。因为她迅速地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并紧紧咬住嘴唇再也不啜泣一声。
她慢慢地从我身前走过去,抹掉泪花的跟睛开始射出坚窟的——也可以说是凶狠的光,再加七那咬紧的嘴唇,完全像电影里绑赴刑场前的女烈士。
小铁车推过昏暗的路灯,又在下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停住。香姐蹲下去,把老疣瘕耷拉在车外的胳膊扶上去,轻轻拍打两下又心疼地抚摸一阵。然后义叽叽嘎嘎地推动小铁车。
我想喊香姐一声,去帮她推车。可我怎么也喊不出来。
香姐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但那叽叽嘎嘎的小铁车声却久久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