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我手下的一个小子气急败坏地跑来找我,说是大事不好,我上次打的是东区大王的弟弟,他们扬言要踩平西区。
我立即把这个小子臭骂一顿,你他妈的这是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这小子却继续大惊失色,说是东区那个大王厉害,外号叫耗子,会螳螂拳,打起架来又狠又鬼。据说他去武卫队的据点里偷军大衣,只隔几米远,武卫队开了那么多枪,结果连汗毛都没伤。
一说到耗子,我就想起那次上树摘豆荚时遇到的耗子,也许就是这小于。我毫不在意地说我见过耗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晚上,智多星和一帮小于全到我家来。探讨去踩平东区的计划。原来这些年,他们吃了东区耗子他们不少苦头,有一个小子的腿被耗子打断过。我气坏了,骂他们怎么不早说。我说耗子练的那两下子不正宗,绝对是我的手下败将。我要智多星去放风——就说我想见识见识耗子,让他四条腿来,三条腿回去。
消息很快传到耗子耳朵里,这小于并没暴跳如雷,反而派了两个白脸小子来下战表。东区小子全都长着资产阶级白脸,打架斗殴也装模作样地下什么战表。不过,我们西区这帮野小子倒被他们玩的花样弄懵了。因为那两个小白脸问我们文打还是武打,明打还是暗打。幸好我旁边有个智多星。他上前巧妙对答了一香,弄清楚文打是一个对一个有秩序地打;武打是群打,相互混战;明打是光用拳脚,暗打是带匕首菜刀什么的。
晟后约定,晚上十点在东区和西区交界的市中心广场开战,一个对一个的文打。我先和耗子打,然后往下排着对打。这样能看出真正的武艺高低来。
那两个小白脸刚走,智多星马上对我说,东区那帮小子诡计多端,从不讲信用,弄不好要上当。我们应该文打为先,武打备后,以防不测。我有些将信将疑,既然与人家谈好了是文打,私下里却要藏一手,这种不讲信用是小人的作法。智多星说。害人之心不町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东区的小了一旦被我们打急了,亮出暗器,我们就会吃大亏的。总之,东区的资产阶级小白脸,鬼心眼儿多。
最后,我同意做两手准备——所有人的口袋里都揣满鹅卵石。
听说要打架,西区的小子们全乐疯了,不一会儿便集合了一百多个。他们黑压压地嗣着我,有百分之九十五我不认识。但这些小于却对我狂热,绝对象忠实的士兵围着将军——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其实最容易领导。
我们浩浩荡荡地朝市中心广场进发,所有的人都信心百倍,要与东区的小于决一死战。我们全都恨透了东区那些少爷们,那些住洋楼穿破皮鞋说假话的骗子们。应该全把这些家伙打翻在地、再踏上一百万只脚。
市中心广场本来是一个大花园,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度过好几个儿童节,白衬衣蓝裤子鲜艳的红领巾,大眼睛的音乐老师掩手风琴领我们唱歌——现在回想,真他妈的太资产阶级了,不过,我还是有点留恋,因为那时有林晓沽,她的衬衣最白,裙子最蓝——小嘴儿红樱樱的,我觉得比红领巾还鲜艳。
在这杀气腾腾的暗夜里,回想明亮的童年,我突然感到有点滑稽。这时智多星捅了找一下,这小子早就提前去市中心广场侦察一番,他说耗子他们也来了一百多人,表面看都空着手。
到了广场,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东区那一百多个小子整整齐齐地列着几排队伍,而且穿戴也极整齐——绝对像当年过儿童节。我手下的小子却在哧哧地笑,东区的小子就会来这一套,摆资产阶级那个臭样。
不过,我却有点暗暗地佩服,人家确实有战斗的威风,不像我们破破烂烂花花杂杂,似一群乌合之众。当然,我不能被东区的公子哥吓住——当年,伟大领袖就是带领穿得破破烂烂的工人农民战胜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中央军。
我单刀直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市中心广场的花园已被革命的怒火烧得光秃秃的,变成了真正的大广场。然而,一览无余的大广场就是最理想的战场。你尽可以横冲直撞,拳打脚踢。
当我走到东区臭小子排列的方队面前——似乎有人按了一下电钮,排列整齐的队伍刷地散开,摆成做广播操的队形,每人之间扣开可以伸展手脚的距离。我立即定住身子,亮出一副架势,以防不测。
这时,在那散开的队形里,无声地窜出一个小于,直窜到我跟前。我一眼就看出是当年的耗子,这么多年竟然一点没长进,还是那个尖嘴瘦腮的小样儿。
耗子亮出一副可笑的架势——两臂和螳螂一样弯曲着立在身前,手指还紧并在一起做鹰爪状,两只耗子眼贼溜溜地瞪着我,并不断地晃动着拳击手的架势。
我心里冷笑,在我们正宗的武功面前,这种不伦不类的玩意像马戏团里的小丑,绝对是螳臂捎车。当然,我不能掉以轻心——刘剑飞说过,你就是打个蚂蚁,也要像面对老虎。
耗子一言不发,围着我身前五步之距,脚不离地的划步,双臂交替地运动,两只手确像鹰爪一样在空中一抓一抓。月光给他投下暗灰色的影子,简直就是鬼影闪动。两边的人乌全都鸦雀无声,完全是在看一场精彩的武打电影。
我稳如泰山,只是眼珠子跟定耗子的身影转动。坦白地说,我开始紧张了,好似平生第一次打架,因为胜败代表整个西区,责任重大。
耗子突地左右跳闪了两下,猛地一阵风似的窜到我跟前,两只鹰爪劈头刨下来,我暗暗感到这小于水平高超——竞能像我出手那么快。其实我百战百胜的诀窍就在于快,上步出拳闪电一般,对方还没等明白过来就倒下了。但交了几下手,我觉得耗子的速度似乎比我还快,使我不能从容躲闪,只好全力对付。
当耗子的鹰爪掌打到我胳膊上,我才知道这小于功夫不浅,那十个指头是打过沙袋砖头的。当然,他也感到我铁臂的分量一我全神贯注,第一次打得这样认真和吃力,把刘剑飞教我的功夫,全都尽数打出。耗子有些花拳绣腿,猫一样灵,无声地跳来闪去。而且这小子功夫练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两脚始终贴地滑行,尽管挨了我几下狠劲地踢踹,却没有跌倒。
两边的小于全都看呆了,没一个吱声,任我们俩打下去。我们俩发狠地打了好一阵,全都朝对方下死手,不管是脑袋和屁股,不管是上身和下身,拼力打去。渐渐地,我发现耗子路数有点乱,拳打在他的身上有些湿漉漉的。原来这小子出汗了,没想到他这么虚——东区的少爷们大概全这个样,不肯吃苦,净干偷鸡摸狗的坏事,据说他们还玩“马子”,男人一沾了女人,就练不出钢筋铁骨。这下子我越打越有劲,捶砸捣蹬踢踹,逼得耗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找的兵将在后面喝起彩来,我简直如虎添翅,越打越凶。
突然间,一道亮光在我跟前飞闪,耗子从腰间刷地抽出一支七节鞭。那七节鞭肯定是钢铁厂的不锈钢做的,所以亮得耀眼。
看来智多星这小子有远见,东区的小子确实是诡计多端,不讲信义。讲好了文打,却狗急跳墙变了卦。我尽管怒火冲天,但不得不退下阵。更没想到,耗子身后的队形,刷地全亮出七节鞭,一片耀眼的光彩,打得地面火星四进。
我气得不行,不得不掏出鹅卵石,大喊一声,打!——立时。一阵飞沙走石,双方混战起来。不一会儿,人群里发出鬼哭狼嚎似的惨叫,被石头砸破脑袋的,被七节鞭抽开皮肉的,大广场四周住房的玻璃也砰砰啪啪地被石头砸碎,传来女人孩子的哭叫声。
正打得昏天黑地,广场四周猛地照亮,无数个刺服的汽车灯一下把广场照得通明。我们全像一群小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惶然不知所措。
我转身一看,坏了——这绝对是有计划地铁壁合同,广场周同全是大大小小的汽车和荷枪实弹的民兵。汽车的马达声,尖锐的哨子声,还有广播喇叭声——谁敢乱跑乱动,打死匆论!
我们当然不听,四处乱冲乱撞。果然响起了枪声,那是半自动步枪朝天空连射,广场周嗣的楼房还发出隆隆的回响,在这静静的深夜,格外惊心动魄。一些小子全吓得两腿瘫软,哭爹喊娘。
不管东区西区,我们全被一网打尽——排着长长的队伍,被押进军管会的大俱乐部里。
捉我们的人很凶,也没穿军装,我本来以为是民兵什么的。但智多星发现他们戴袖标,这更让我奇怪,武卫队都互相打得不敢露面,怎么能有精神出来管社会上的事?当我被带进一个灯光亮堂的大屋子里,这才看清,袖标上面印着“群众专政指挥部”的字样。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新成立的群众专政指挥部,他们的权力大得不但管反革命走资派打架耳殴分子,还能管所有的革命组织一一激烈的革命已开始收口了。我们这些打得昏天黑地的家伙却什么也不知道,还以为从此能无拘无束地自由下去。
在军管会领导的指挥下,专政队首先把身上带七节鞭、匕首等凶器的小子押到侧厅重点处理,剩下赤手空拳的从轻发落。这下东区的小子们基本上倒了霉,没收的七节鞭几乎装了半车。军管会的领导望着一大堆亮闪闪的不锈镪,惊讶得直晃脑袋。智多星暗中扯了我一下,小声说,大哥你绝对英明!
看到耗子他们垂头丧气地被押到侧厅,我们幸灾乐祸、这时两个专政队人员过来吆喝我们十个人编成一组,听候发落。
我和智多星等几个立即抢在第一组,很快被叫到前厅。前厅巾间临时摆儿张办公桌,几个戴红袖标的专政队员坐在那里审问我们,陈胡子和耗子的站出来。一个横眉竖目的专政队员大喝一声。
我陡地一怔,看来事情不妙,今晚专政队的嗣捕是有目标的。但令我感动的是这帮小子讲义气,个个嘴巴紧闭,而且都故意不看我。
再不站出来就往外揪了!邓可没有好下场!横眉竖日的政队员咚地敲了一下桌子。
和我们这帮小子来这一套,根本就不起作用。越虚张声势越看出他们是乱唬,说明他们不认识我和耗子。我们站立得更稳了。
现在是看你们的态度,给你们立功赎罪,反戈一击的机会,否则全关起来!另一个不怎么横眉竖目的专政队员补充。
智多星这小子看到形势有点紧张,便赔着笑脸说,我们都是老实人,晚上出来看热闹,根本不是……深更半夜出来看什么热闹!
闲着没事呗,也没地方读书,也没地方干活……
少油腔滑调!限你们一分钟之内揭发陈胡子和耗子!要不就关你们两年,尝尝小饼子的滋味儿!
我浑身热血沸腾了,我绝对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她让别人保护,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怎么能让哥们儿为我一个人倒霉,我决定站出来——我想起电影里那些挺身而出的英雄,我甚至挺高兴有这么一个机会,让我表现一下英雄的光彩。
但智多星死死扯住我的衣襟。这小子跟尖手快,早看出我的打算。他过去经常被捉进提出,经验丰富。所以他甚至笑吟吟咕哝了一句,别傻了。
时间到了!你们真他妈的死不改悔——那个横眉竖目的专政队员咚地敲了一下桌子,喝道,都给我戈起来!
几个持枪的专政队员上来押我们往门外走,他们一面用枪托子赶我们,一面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坦白就完蛋了!
卅了门,竟是俱乐部侧面的一条街。天刚蒙蒙亮,街对面几家老百姓吱吱嘎嘎地开门,一些睡眼蒙咙的女人出来倒污水。我们傻呆呆地站在街上,因为我们不敢相信这是和俱乐部没关系的大街,连智多星也有些糊涂。
正在发愣时,我们身后的门咣地一下关上了。一个面孔慈祥的老专政队员从破窗洞吆喝我们说,你们这些小崽子,都放了你们还不快跑!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撒腿四散逃去。
我发现智多星这小子老贴着我跑。他气喘吁吁地告诫我,千万不能回家,后面第二批或第三批的小于肯定能招出我来。他叫我先去他家躲躲,再想办法。我感激地望了智多星一眼,没想到这小子心眼儿挺好。过去我其实没把他当一回事儿,这小子没什么功夫,我看霞的是力气而不是脑袋。
智多星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我真名吴有智,别叫我的绰号了。我也不叫你陈朗子,否则让有心人听见告密,我们真就完了。智多星说,自由和胡闹的时代结束了!
吴有智年龄比我小两岁。不过他读书比我多一倍,要不是革命太激烈了,他还想读——这小于竟然喜欢读书,就像我喜欢练武一样。令我高兴的是,他和我一样住着一间自建的小屋,但小得远赶不上我住的那间,盖得太草率,像农村的狗窝。小屋里收拾得倒 挺干净,还有个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满了红彤彤的革命书。吴有智神秘地用手指朝下面指指,说,好书都藏在下面!
我对书不怎么太明白,我弄不清比革命红书还好的书是什么书。不过,我开始感到吴有智这小子不一般。从他说话的神态和内容中,我不时地想到邵凡。然而邵凡太忧郁、太畏缩、太外国。吴有智没有这些东西,他幽默还有点深沉。这小子抽烟,用纸卷的那份老旱烟,卷完了用舌头顺纸缝一抿,挺老练。
吴有智告诉我,他和全家人一刀两断,决裂了。他的家庭机构健全,有父母哥姐弟妹,但都不和他来往。吴有智的父母都是相当革命的干部,哥姐弟妹也都进步得要命。因此,他们全家常开批判会,批吴有智看黑书、交坏朋友、打架斗殴的错误。吴有智的父亲还多次亲自揪着吴有智去公安局,请求警察多多管教他这个坏儿子。
吴有智指着窗外一排高大亮堂的黄瓷砖房,说他们全家人住在那里。这小子说他是自愿到这个破仓库里住,他的家庭批判会把他折腾得不得安宁。他说他早晚要把他家的老东西干掉。说这句话时,吴有智照样快快活活。
正在这时,吴有智的父亲从家门走出来。果然满脸严肃的革命样,特别是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珠子,你就是没犯错误,也会望而生昆。
我觉得这里不安全,不能久待,吴有智则打包票说没事儿——那个老东西绝对不会到我这个黑窝里。
我还是赶紧走了,我倒不是害怕什么,我只是觉得没意思。
吴有智送了我好长一段路,并死活拖我到一家饭馆坐下来,吃了一顿手榴弹馒头和敌敌晨烧酒。这小于不怎么会喝酒,但他对我挺依恋,说我同所有打架斗殴的小子不一样,是一条真正的水泊粱山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