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几个挺漂亮的女人,有一个还披着长发,刚开放的年头,一般女人都不敢披长发。可是,只要对方有些质量,我就慌了,就想实话实说,就想坦白交代。只要有坦白交代的心理,我就完蛋了,就一个劲儿地自惭形秽,说话也结巴起来——最终就败得一塌糊涂。
我明白,学徒工的工资才使我没有爱情的勇气。为此,我决定旷工去大捡一阵破烂,先挣一笔大钱存着。我在造船厂上下班的路上,无意中发现一块捡破烂的宝地。那是一片荒凉的海滩,全市的垃圾车都往那里倾倒垃圾,准备填平一块陆地盖什么工厂。特别是工厂的垃圾车,经常有铜铁铅铝等有色金属,捡那些玩意儿比捡纸挣钱,一小块就能卖出一麻袋的废纸钱。
我对张一锛说,我挣钱太少了,干不干没什么意思,同家休两天!
张一锛竟然吓了一跳,他劝我别这么胡来,弄不好开除厂籍。我说开除更好,我去别的造船厂挣大钱去。
从表面上看,海滩垃圾场似乎没有划分谁谁谁的势力范围,也没有什么老大老二控制权力。大家全是自南兵,并自由竞争。所以,第一天上阵,我就甩开膀子大显身手。卸垃圾的汽车绝对坦克车一样,轰隆隆地吼叫着,卷起冲天的烟尘飞驰而来,但车还没停稳,捡破烂大军就一拥而上,全都不顾命地冲上去——车轱辘上,车帮上,车屁股上全挂满了人,无数个二齿钩子在人头上乜舞,把鼻子耳朵脑瓜盖刨出血的事时有发生。装载垃圾的都是自卸卡车,司机一踩油门,车斗便倾斜着立起来,把一车垃圾和一群捡破烂的人马全倾卸到地上。而这些亡命之徒在跌下车厢的半路上,还不停地舞动铁二齿钩子。
我一加入这支队伍立即就显出我的威风,我不仅能千能抢还能打。因为捡破烂的经常相互发生火并,特别是对才来的新手,他们全都另眼相看,共同对敌。这些家伙很不愿意多增加一个争抢的对手,因此极力排斥我。
头一天我就被一个黑糊糊的家伙用二齿钩故意刨了一下。我气坏了,马上刨他一下。这家伙要的就是这一手,立即扑过来扭打我。我哪里会在乎他,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打躺下。众捡破烂的拍2手叫嚷,总统下台了!总统下台了……这么个黑脏的家伙竟然叫总统,我差点都笑出来。但不一会儿,众人都喊我为总统。后来我才明白,海边的垃圾场岿须有一个总统——这个世界没有自由的地方。谁最能打谁就是总统。当总统有好处,没人敢同你抢垃圾。中午吃饭时,还有人轮流给你去两里远的一个地方打开水喝。另外,总统每天捡的破烂是第一多,如果总统捡的东西少于众人,那众人必须进贡,使总统依然保持第一。我当总统后废除这些臭规矩,大家愿怎么抢就怎么抢,谁能干谁发财,绝对民主。众人乐得直喊,总统万岁!
在垃圾场捡破烂虽然拼死拼活,出力遭罪,但是却大发横财。那些工厂大方极了,什么宝贝玩意儿都舍得扔。铜瓦、钢板、铁架、铅砣子、铝线,就差没把机器拉出来扔给我们。一天捡个十块二十块钱不成问题,有一次我捡了一块铜,一下就卖了四十多块。
捡破烂能捡出瘾头来,这个瘾头并不全是钱造成的,而是这种劳动形式产生一种强烈的刺激,会使你每时每刻都处于紧张,兴奋,提心吊胆和热血沸腾。垃圾场完全像真正的战场,每天从早到晚战车隆隆,硝烟滚滚,刀光剑影。比在市内垃圾箱里捡废纸什么的有意思。
晟使我们眼红的是大工厂的垃圾车,工厂越大垃圾越值钱。我们市最大的三厂是钢铁厂,钢铁厂的垃圾车开进垃圾场——完全像银行的钱箱子开过来,你扒每一钩子都有值钱的东西。
捡破烂也有相当的学问,光有力气和胆量不行,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将刘剑飞交给我的武术都用上了:第一,先抢上风头。这一条特别重要,一旦你挤在下风头,垃圾的灰雾一下就把你罩成个泥猴,鼻子不透气,眼睛看不见,一会儿就完蛋了。第二,不管干得多猛,耳朵也要留神汽车的喇叭声,这样又一辆垃圾车开进来时,你还能及时抢在头里。第三条是我自己发明的,当你扑向一车新垃圾时,千万别急着捡东两,而是要拼命地抢垃圾——尽全力把垃圾扒到自己身边,摊开四肢压住,等车开走,再慢慢分拣。我为此特地做了个大号二齿钩子,几下子就能把半车垃圾抢到我身子底下,然后从从容容地发财。我后来发现,全市捡破烂的都学我这个方法。
捡破烂队伍里还有一部分女将,她们也极其勇敢善战,并能和男人一样飞奔,一样挥舞二齿钩子抢垃圾。她们大多是带孩子的母亲,有时把孩子也抱到垃圾场。一声车笛响,孩子一扔,上跃而起,不管孩子号啕大哭,一直到抢完车上垃圾为止。
女将当中也有一个叫母老虎的,身形也和煤场那个母老虎差不多,但模样相去甚远。这个母老虎眼睛极小,小得使你几乎觉得她没长眼睛,可这正好适合捡破烂——什么样的灰尘也钻不进她的细小的眼睛里。母老虎最厉害的能耐是长着一个硬邦邦的虎脑袋。据说有一次她抢垃圾太急,脑袋撞在汽车上,嘭地一声把车门撞了个瘪,她却毫无感觉,继续抢垃圾。这家伙知道内己的优势,冲到垃圾堆上,总是把巨大的脑袋拱在最前面,同你的一二齿钩子撞。她有时把她上中学的儿子拖到垃圾场上,要儿子和她一样拼。儿子不愿干,她就连吆带喝地骂——早知你是这么个浑蛋,我就把你拉在茅坑里!吼声震动垃圾场。
捡砬烂的是全世界最能吃苦的人,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照干不误,除非病得爬不起来。不过,这些家伙从不得病,什么病也不得,整天同肮脏的垃圾打交道,没有一点卫生保护措施,连个口罩也不戴,但就是不得病。
唯有我自己休星期天,像在红卫造船厂当工人一样,星期天公休。
星期天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领着我的小外甥女逛大街。我最愿领她出去逛,一看到她那对明亮清澈的眼睛,一听到她那银铃般的声音。我就觉得我的年龄和她一般大。
小孙丽是个两道杠的中队委员。她身上穿着色彩鲜丽的连衣裙,脖子上戴着鲜红的红领巾,小巧的嘴唇注满了鲜红的樱桃汁。领着她在街上走,你会感到说不出的美好和说不出的悲哀。当你的心灵越觉得年轻时,也就越觉得你身体更衰老,真是没有办法。
我对她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她总是忸怩着说什么也不要。她说老师不让乱花钱。
开始,我以为她想要高级自动笔、电子琴或是巧克力糖果什么的。但她没这个意思。后来我渐渐发现,她一进商店就愿往化妆品和戒指项链的柜台上跑,入迷地盯着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她甚至能相当内行地讲出哪些颜色是描跟眉是涂嘴唇是染头发是画指甲和什么的,她指着一种银光闪烁的项链,告诉我那不是银子是白金,白金比黄金还值钱。
我简直就感到震惊,小孙丽不到十岁,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
更使我震惊的还在后面,当一对年轻的恋人相依着走向柜台时,小孙丽突然问我,舅舅,你怎么不结婚?——你绝对不能相信,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同你讲结婚两个字,讲得那么自然随便。我十来岁时,还弄不清一男一女在一起是耍流氓还是干什么三小孙丽在大街上和找轻松地散步,她老是紧紧地扯着我的手,过马路时紧张得直朝我身上贴,听到车笛声还吓得打哆嗦。我的心情快活起来,小孙丽毕竟是孩子,毕竟有两只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毕竟戴着鲜红的红领巾。我给她买化妆品和项链,她坚决不要,说老师不允许的。她说她的同学有偷偷戴项链的,涂红指甲的,那是坏学生。小孙丽有时还说我姐夫是反动——爸爸一喝酒就骂国家,爸爸思想反动!
我赶紧呵斥她,不让她胡说。我说要是让别人听见,就把你爸爸提起来,爸爸提起来你就饿死了。
我有妈妈,饿不死!
爸爸都叫人捉起来,妈妈还有什么用!
妈妈好,妈妈从来不让爸爸骂国家……
什么骂国家!那是骂国家里的坏人,坏人不代表国家,你不能乱说!我真有点火了。
小孙丽害怕了,不敢再吱声。我以为她会生气,会不理我。谁知不一会儿,她就笑了,竞像哄小孩子那样哄着我。说,舅舅,你别生气,我不乱说了!或是突然说一些不相十的话,舅舅,你怎么不当医生?我将来当医生,给你给妈妈给爸爸治病!她还故意把爸爸两个字说得又响又亲热。
我明显地感觉到,下一代的人比我们聪明和可怕一百倍。
生活好像着了火一样,每逛一次大街,你就感到换了一个样。商店的门面日新月异的鲜艳多彩。开始只是清扫一下,后来刷上各色油漆,现在又砌上了亮晶晶的瓷砖,换上茶色玻璃,写上外文字母,所有的简化字也换上繁体字,收录机大放便你两腿想打颤的音乐。我觉得我不怎么认识这个城市了,我似乎走进另一个世界,走进我从来没见过的世界。如果你单独望着一家商店的门面字号,你绝对会认为这是外国。
小孙丽倒比我适应,她乐颠颠地拖着我东走西逛,如鱼得水。
更使你吃惊的是,那些私人小摊、小庙像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挤满了大街小巷。各种各样的服装,五彩缤纷,蔽天遮日。一块白布支起来,下面就是一家饭店,炒勺刀铲乒乓作响。而且这些家伙什么字号都敢起——屁大点地方也敢挂起大洋酒楼或九州公司的字号。
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那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那些出艮花缭乱的招牌,那些拥来挤去的人流,使你感到燥热、膨胀、焦急、紧迫和兴奋若狂,使你觉得口袋里无论揣多少钱像没揣钱一样,你必须去拼命地挥动锛子大干,拼命地冲向垃圾车,拼命地出力流汗,否则你就活不下去。
猛然间我看到商店后面高高地耸立着一支大烟囱,我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这就是我曾经要悲壮自杀的地方,我失去控制似的拽着小孙丽转到烟囱底下,当年的锅炉房和大墙早已拆得一塌糊涂,连专政指挥部的大楼也夷为平地,在一片瓦砾上面钉着一个牌子,写着富丽华大酒店工地。
一切都荡然无存了。只有大烟囱孤零零地坚持站立在那里,等我最后来看它一眼。
我有些激动了。我问小孙丽记不记得她喊我下来的那一天——舅舅,你下来,你别死,我想你……这个声音就像刚刚喊过,一字一声都那么清楚。
小孙丽疑惑地瞪大眼睛,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明白我说些什么,还以为我在学什么动画片里的小猫小狗。
我让她站着别动,然后嗖嗖嗖地爬上烟囱。呼呼的风吹得我衣裤哗哗直抖,好久不登高,头还有点晕。一阵惊悸的心跳,使我又遐想出当年。然而毕竟不是当年了,下面的景象也焕然一新——人多了,车多了,楼多了,整个城市慷开了锅的菜汤在沸涌。西区一片低矮的屋脊中,探头探脑地钻出一些高楼。东区更是神气活现,高层建筑上的大玻璃窗直朝你打飞眼。黑糊糊的煤场上有些银灰色的金属闪光,不用说那是运煤的设备。说实话,这些变化并不让我觉得城市比过去美丽,我反而觉得远不如过去。但同时我却又觉得过去实在是落后和可笑。
使我气恼的是我的退想老是被下面吵吵嚷嚷的场面搅碎。因为那些买者和卖者压根就没仰望我,飞跑的车辆跑得更欢。如果现在我真正跳下去,这些家伙当然会吃惊一一但只能吃惊五分钟,然后照样去买去卖;那些飞跑的车辆也绝对不会停下来。我沮丧极了,原来死是最不顶用的事,无论多么悲壮多么惊天动地的死,也毫毛不顶——我没死实实在在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