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战告捷,晚上与姐夫喝酒,便夸夸其谈。
姐姐高兴得像个小姑娘,在厨房里当当地敲着炒勺。她说这是才从鸡腚里下出来的——真正新鲜的鸡蛋。她说她狠狠心炒了八个,好日子不能一顿就过了。
我大声嚷嚷,全炒啦!全炒啦!明天还有!
姐夫很冷静,他对我载着一千一百个鸡蛋往山坡下俯冲的壮举,似乎不感兴趣。喝第二杯酒时,他却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说,立世,明天你将自行车卖了。
我大吃一惊,以为听错了。
姐夫这时眼睛发亮,也像我一样兴奋起来。他说这里有商机——不是有那么多人买你的车子吗?咱干脆就卖车。姐夫说他可以到二手车市场收购旧车,二手车市场很乱,很多自行车是偷来的,给几个钱就卖。所以他计算了一下,平均二十块就可以买一辆旧车,然后到工厂里加工——现在工厂里干私活成风。只要给厂领导几筐鸡蛋,就一切绿灯大开。
姐夫扳着指头,一辆车少算也可以赚五十块,十辆………百辆……姐夫又一拍大腿,你发财了!
我热乎乎的美好心情,一下子跌进冰窟窿里,感到十分的懊丧。我觉得像我这样冲锋陷阵地下乡收鸡蛋,太有意思丁。一想到我在山路上一泻千里地飞驰,想到一个又一个地往车上数红皮鸡蛋,想到手心与略带点凉意的蛋壳摩挲,我就激动得要命,恨不能现在就是要出发的凌晨时分。
姐夫用吃惊地眼神瞪着我,他说劳动的形式顶个屁,炎键是劳动的价值。姐夫说你币根用不着蹬车子,用不着出大力流大汗舒服服就能挣钱,何乐而不为!姐夫说现在国家开放了。向外国学习,不久就要建大型现代化养鸡场,一天产蛋上千上万,产、供、销一条龙,你们骑车子载的那点鸡蛋算个啥?
姐夫最后这句话吓坏我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再不能风驰电掣般地骑车子下乡,那还有啥意思?我其实已经和元宝一样在心里划算着,买摩托买汽车呢。
姐夫说,千条江河归大海,只要挣钱就行。现在这些小贩子眼光短浅,你得赶快想法卖车子,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姐夫开始认真地计算,他说我们这个刚开放的城市,人口多少多少万,估计吃得起鸡蛋的多少多少万;乡村人口多少多少万,估计养鸡卖蛋的有多少多少万;商店多少多少个,估计有能力下乡收购鸡蛋的商店有多少多少个——总之,他最后竟然推算出,我们城市每天要吃掉五十多万斤鸡蛋。除了大商店商场供应以外,大约有百分之十的鸡蛋需要这些个体小贩于下乡贩运。也就是说,至少有三百个小贩子骑车下乡收购鸡蛋。
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销出二百辆运鸡蛋的自行车。姐夫手一挥,三个月之内,你绝对会成为万元户!
万元户在当时,绝对就是实现了共产主义。
我目瞪口呆,觉得姐夫真了不得,完全可以当市长当省长当将军和当司令。姐姐在一旁也跟着骄傲,说,你姐夫每天都看报纸听广播,国家大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我之所以目瞪口呆,一半是佩服姐夫,一半是悲哀,因为我绝对地不愿意像个奸商那样去二手市场买破自行车,更不愿意提着鸡蛋去找厂长打通关系,那样挣钱确实又快又多,但太没意思了。
幸亏这时电话铃响了,而且是李金贵打来的。姐夫接电话的声音渐渐高扬起来。看起来是李金贵摆平了——其实不仅是摆平,而是大获全胜。从姐夫兴奋得有点变调的声音,我和姐姐都听到,他和李金贵今后要明目张胆地大干,过去他们是偷偷摸摸,现在要成立公司,上面又有新政策,鼓励搞活经济。公司的名字都有了,叫金业贸易公司。金是取李金贵的金,业是取孙业成的、世。
姐夫握着耳机,兴奋得有些摇头晃脑,姐姐的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当然也兴奋,但还有些担心。
姐夫放下电话,立即变了一个人,早就忘了我的鸡蛋和自行车了。他说他要出去一趟,他还用广播员的声音朗诵诗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我回到小屋子里,只忧伤了五分钟,就像挨了一棒子似的,倒床就睡。
凌晨,由漆黑变成深蓝的天空上,星星还眨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在城郊的公路上飞驰了。当我听到乡村里的鸡鸣、驴叫、拉货的牛车吱吱嘎嘎响,再闻到一阵阵鸡屎牛粪的臭味时,不由得会心地一笑,姐夫昨晚说的什么大型现代化养鸡坜,那得等我孙子出生时再建吧!
我和你说过,我相当健壮,还相当乐观。无论多么艰苦,我都能苦出兴趣来。抬煤我能抬出扁担颤悠的滋味儿,捡破烂我能捡出冲锋陷阵的劲头,刨锛子更不用说,那锋利的锛刃,那飞卷的木花,那高超的技艺,都使我像喝酒一样上瘾。看来我就是个出力的命,我属牛,老天爷派我下来就是靠力气吃饭。
现在摆弄鸡蛋,立即就摆弄出感情来。我的手掌摩挲着圆乎乎的鸡蛋,别提多么舒服。别看这些怕碰怕碎的东西,要是摆弄熟练了,简直就像活了似的听你指挥,怎么拿怎么放就是不碎。特别是你上坡下坡,曲里拐弯地奔波百十里地;鸡蛋收进来多少,卖出去还是多少,一丁点皮儿都没破,这绝对是世界奇迹。我自豪得要命,认定自己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第二天我就载了一千二百个鸡蛋。
第三天,我又多加了一百个。
当我最终载着一千三百零五个鸡蛋时,所有的小贩子都绝对地不相信我能安全回城。我不但安安全全地回到城里,而且速度还是第一。
你可能想不到,当卸完鸡蛋,数完了钱后,我奔波了一天的身子反而又涨潮般地涌出力量,如果天没黑,我甚至都想再返回乡下收购鸡蛋。没办法,我只好骑着空车在城里最繁华的人民大街义转了一圈,宣泄我多余的力气。更美好的享受是回家以后,狼吞虎咽地吃完晚饭后,身子往被窝里一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完全像钻进香喷喷的面包里面,连梦都不做一个。
当然,也有不那么妙的时候。比如说感冒。其实我从来就不感冒,但骑车下乡收鸡蛋的第三天早晨,我刚蹬车出门,突然眼前闪出一束火花,我以为是一群萤火虫飞过去,更加用力地朝前躞着车子。渐渐我就觉得前面还是冒火花,而且天大亮时,两眼前面的火花更加灿烂——我知道坏了,这是我得病有前兆。在煤场有一次抬煤抬得太累时,两眼就冒过火花。要是没有母老虎给我熬一锅姜水喝下去,然后给我捂上一条大棉袄发汗,我真就倒下去了。
可是现在,车子在山路上呜鸣地飞驰着,前面看不到村镇,后面离城市很远,我只有自己拼命了。正好前面义是一个上坡,我咬紧牙关,发了疯一样地往上蹬着车子,我想蹬着一身大汗来。母老虎说,只要能出一身透汗就平安无事,因为汗水能把感冒菌从汗毛孔里冲出去。我蹬得太快了,并很快就赶上一群正在飞驰的小贩子。小贩子里竟然有元宝,他看了我一眼,就急忙跳下车子。他说,陈胡子,你脸色不对!
我刚要骂他胡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一歪,我惊讶地看到前面的山峦和树林突地升腾而起——其实是我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
我绝对是立即清醒过来,但元宝说我至少昏迷了十分钟。我发现冷清的山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渐渐就明白其余小贩子们都急着去集市收购鸡蛋了。元宝说,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收鸡蛋比命还重要。元宝竟然从口供里掏出药片,说是扑热息痛。他说问题是没有水。我说什么水不水的,接过药片就往肚子里咽一这下子倒霉了,怎么咽也咽不下去,更倒霉的是怎么吐也吐不w,来。可恨的药片粘在嗓子眼儿里,下不去也上不来,这使我难受得要死,比刚才得病的滋味还难受。更倒霉的是前后多少里地没人家,你一点希望都没有。我气坏了,没想到这小小的药片竟他妈的如此捣蛋。万般无奈,我开始发疯一样地晃头、扭脖子和蹦高,想用下跌的惯力把药片震下去。可丝毫没用,那药片完全像长在我的嗓眼里面,岿然不动。
元宝吓坏了,他以为我不但病了,而且疯了。
我突地跳上车予,拼命朝前蹬着。元宝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不断地重复着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什么也不说,阏为卡在嗓眼里的药片也使我说不出来。我只是朝前毡驰,前面路过一个海湾,那蓝色的浪花此时美妙无比。
我一下子冲到海边,跳下车子就直扑到浪花翻滚之外,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海水。我大概对你说过,全世界最难喝的就是又苦又成的海水。可当你出现比喝海水还难受的滋味时,海水就挺好喝的了——人可能有享不了的福,但绝对没有受不了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