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越是热情,我越觉得不好意思。由于时差反应,在飞机上又好歹吃过一顿了,再加上当“不速之客”的尴尬和拘谨,基本没有食欲,一边说着道歉和道谢的话,一边观察沈氏夫妇,特别是女主人,因为她同时还是这个“中国作家之家”的主任。这个既是主人又是主任的凌文璧,看上去似乎更年轻,有着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清秀,身材娇小轻盈,容貌妩媚精致,通身上下体现着一个“快”字:脑子快,眼神快,动作快,说话快,很快就营造出一种融融的家庭氛围,把我们这群深夜闯人者笼罩其中。我的同伴们渐渐由拘谨变自然,开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作家都是敏感的,这要感谢主人的盛情里没有一丝勉强和客套。主人自然,客人慢慢就会自然起来。沈氏夫妇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沉稳厚重,一个活泼欢快,谁也不用看谁的眼色,都是主人,都能做主,和谐而默契。外人看着都觉得舒服和般配。由于明天一早——实际巳经是今天一早,我们还要赶往波士顿。无论这顿欢迎夜宵多么地丰盛也不能吃到天亮。我带头放下碗筷,沈先生便起身带我们到二楼,为大家分配了房间。幸好他家的房子多,确实具备了“作家之家”的规模,每人一间房,房间里洁净舒适,配置高雅,地上铺着厚实的长绒地毯。床很大,崭新的被褥干燥而松软……惟一跟高级宾馆不同的就是大家共用一个卫生间——这就是“家”的特点。再有钱的家庭也不可能一间房子里配一个卫生间。主人两口子,也住在二楼,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房子里有没有自己专用的卫生间,倘若也跟我们合用一个卫生间,那就真的“多有不便”了。因为卫生间是不能不去的地方,甚至比卧室还重要,没有卧室可以睡在客厅、餐厅、过道,这所房子的一搂似乎有四五个大小不等用途不同的厅,而卫生间是无法取代的。长途飞行怕上火,就大量喝水,水喝得多新陈代谢就频繁。本来还有五个小时的休息对间,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计箅着每个人在卫生间里要用多少时间……因卫生间里设施齐全,随时都有热水供应,加上洗澡,他们三个人都折腾完是什么时候?
几天后大家都熟识了,沈先生告诉我,在我们刚来的第一夜,他也是整夜未睡,听到我们四个人不停地轮流去卫生间。看来我们的失眠都是由于害上了“卫生间情结”。其实,沈先生的这座房子里共有四个卫生间,应该说是足够用的了,到第二天大家都熟悉了这座房子之后,卫生间的问题就不存在了。即便是第一夜,到快天亮的时候我还是眯瞪了一会儿彳这要感谢冰凌先生……他就睡在一楼的客厅里,由于事情多,还要安排明天我们去哈佛大学的贈书和座谈,大概忙到凌晨三四点钟才睡。那正是我在楼上豪华卧室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忽听一阵轰轰隆隆的怪声传来。我的神经原本就够紧张的了,人一紧张对这种奇怪的声音不往好处想,于是翻身下床。好在楼上楼下都铺着地毯,我打赤脚悄没声地循声找去,找来找去,找到了楼下的客厅,原来是冰凌先生的鼾声——这鼾声还是真有点特色,粗细不定,起伏不定,全无抑扬顿挫的规律可循,只是一串串、一阵阵、一嘟噜一挂地从他那雄威体魄里扭结不畅地喷发出来,其鸣响浑厚沉闷,却又极具穿透力。
说也奇怪,见到他那副无节制的大无畏的睡态,我全身心立刻放松了。我们是这家的外人,他也是外人,而且是在他过去的老板家里,竟能睡得这般坦然大方,毫无障碍,我又何虞之有?回到自己房间,在冰凌鼾声的催促下很快就觉得眼皮沉重,渐渐进入睡乡。
此后的十来天里,冰凌先生一直跟我们同吃、同住、同行,这有助于缓解我们的拘束不安。特别是他的鼾声,简直是大家公认的一种不可没有的景观,每到夜深,大家说该睡觉了,他动手在楼下的客厅里铺被褥,我开始上楼,还没有等我走到房间,他的鼾声已经追上了我。听着他惊天动地的呼噜声,我作客他乡有了一种安全感。他这位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的头头,带头把沈凌夫妇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我们又何必见外呢?
冰凌不仅在该睡的时候睡得快,在绝对不该睡的时候也睡得快他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也常常会闭上眼睛打个吨儿。他写过一篇妙趣横生的小说叫《车轮滚滚》,有位留学生告诉我那写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刚来美国不久,花几百美元买了一辆汽车,兴高采烈地拉上一帮同学去兜风,他不敢开快,那老爷车也开不快丨大家一路说说笑笑,高歌慢进,冰凌突然看见自己的车头前面有一只汽车轱辘在滚动,他大叫:快看哪,真是奇迹,马路上凭空跑轱辘,我们今天可以白捡一只轱辘……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自己的车趴在路上不动了。原来那只轱辘就是从他的车轴上飞出去的。怎么样?他自己就是个小说人物,能不叫人喜欢吗?
在沈世光夫妇的家里住过几天以后,再想让我们搬出去我们却不愿意了。在纽约活动期间,有位在华尔街美国奥本海默基金公司任副总裁兼基金经理的朋友,就想安排我住在纽约,活动方便,走的时候也方便。我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宁愿连夜坐两个半小时的车赶回“作家之家”,哪怕第二天再跑同样的路程回纽约——当时那种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住的情状,真有点像回自己家的感觉。不管多么豪华的宾馆也不如回到家里舒服自在。
出门在外三件大事:食、住、行。前面说过了,扎西达娃热衷西餐,希望能顿顿有面包火腿,牛奶咖啡。我虽然能够忍受西餐,如果有条件当然还是喜欢多吃中餐,尤其希望早晨能有一碗热乎乎的糨粥、小菜,或面汤、馒头、包子之类的东西。我们团里还有的爱吃辣,有的爱吃甜……俗话说众口难调。但有一个地方就好调——那就是在家里。每个人在自己的家里都不会拗着自己的口味。在“作家之家”里。这一切也不成问题。主人是开日式餐馆的,却把家里装配得够开一个中餐馆和一个西餐馆,不论谁,只要提出想吃的东西,家里就有,没有的很快就可以买回来。食物配备齐全,如果沈氏夫妇顿顿都把饭菜做好了请我们入席,那就嫌太客气,难免显得生分,那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把他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他们夫妇还要兼顾餐馆的业务,餐馆每天上午11点钟开门,晚上11点钟打烊,他们很忙,每天睡得很晚。于是就把家交给了我们:反正这是你们的家,我们不把你们当外人,你们如果还不把这儿当家,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吕坤有言:“诚则无心,无心则无迹,无迹则人不疑,即疑,久将自消。”沈氏夫妇的诚挚,是心的开放,心的接纳,坦怀待人,表不隐里,明暗同度。作家是观察人体味人吃感觉饭的,纵有千篇著述靠的无非是一个“诚”字,求的也是一个“诚”字。阮籍曾感叹过:“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作家一旦感到了对方的诚意,又极容易被感动,被感动之后又容易见面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和扎西达娃喜欢动口不动手,吃现成的。我们团里的另外两名成员,是贤淑的女性,喜欢动手不动口或少动口,下厨的事就由她们包了。再加上冰凌,他虽然睡得快,但睡得深,睡得少,每当早晨我一下楼,他已经早就起来了,先让我喝一大杯纯果汁,说是清理肠胃,而且巳经把糨粥熬好,他为自己和我找的那两只盛粥的大碗就如同河北农民用的大海碗。不管主人在不在家,都由着这几个作家折腾,再若说“作家之家”不是家就太没有心了!
在那些天里如果有个生人走进来,很有可能会把沈氏夫妇当成这座房子的客人。常常在我们吃到一半或快吃完的时候,他们回来了,有说有笑地跟着大家一块儿吃一点。我们在外面活动,如果嫌专为我们安排的饭不好,就跑回家来吃。在外面没有吃饱,回到家再补足。
这简直就是中国老百姓所说的“吃大户”!作家的生活是散漫的,甚至是古里古怪的。扎西达娃是夜猫子,每天晚上在沈先生的家庭影院里尽情享受各种好莱坞大片,或者是跟美国的朋友通电.话,不折腾到凌晨三四点种不睡觉。我由于在国内每天早晨游泳,所以不管睡得多晚,早晨五六点钟必醒,要起来跑步,练力量,室内室外地穷折腾。实在也是因为这儿的自然环境太美了,沈先生的小楼离高速公路不足200米,有专线通到他的车库,却仿佛坐落在原始林区。房子四周是碧绿的草地,毒到清晨,草尖上就顶着一层晶亮的露球,草地外面是野树林,有高可参天的橡树,也有一片片一蓬蓬已经开始转为深红的枫树,林子中间有一深沟,沟底流淌着一条小溪……我第一天看见这景色就想到了梭罗的《瓦尔登湖》。早晨走在这样的林子里,真感到空气是甜的;带着一种湿润的植物气息。天空高蓝,有时日、月、星——“天之三曜”同悬一天。我既然有幸住在这儿,倘若不充分利用时间享受这份美,岂不是辜负了大自然的厚赐?常年住在大城里,满眼乌沉沉,见楼容易见天难,见灰容易见绿难,见小绿容易见大绿难,见树容易见林难……这能怪我每天早早地起来出去活动吗?
这样一来,沈先生的家里一天能安静几个小时呢?想想吧,把自己一个好好的家当成“作家之家”,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假如不是相互视为家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这种折腾?将心比心,我们差不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突然有外地的亲戚住到家里来了,你是什么感觉?
何况,我们这几个人对于沈氏夫妇来说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们怎么会有这般明朗的心地和坦阔的容量?既没有丝毫厌烦,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好事的那种感觉,“友朋验交际,无陷也无傲”,让人感到随意而宽松。这是装不出来的,也无法用意志来克制,只能是性格使然,天生的心地宽厚。因为没有人强迫他们这样做。
再说“行”,只要我们有活动,沈氏夫妇就全力以赴,必有一人为我们驾车,有时我们要兵分两路,他们就放弃餐馆的业务,一人开一辆车拉着我们到处跑。还有冰凌为接待我们特意买了一辆七个座位的面包车,对作家来说这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奢侈,有点浪费了。由于他们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不是刻意而为,自自然然,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这就减轻了我们的心理负担,我们谈得很多,谈得很深,我也有条件仔细地观察他们的生活……和中国人相比他们是富裕的,在美国他们也算是“中产阶级”,他们的生活却非常干净,甚至称得上是单纯——这一点也许会出乎许多中国人的想象。
美国是“中产阶级强大的国家”,富翁是少数,穷人也是少数,中间的人最多,这批人被称为“有理性的大多数”。据美籍学者董鼎山在一篇谈美国“中产阶级”的文章里引用的数字,在美国要维持真正中产阶级的生活,“每年非有九万、十万美元的收人不可”——折合成人民币就是八九十万元。“勤俭的移民家庭,也需要三四万美元的收益。”
沈氏夫妇应该说是成功的老板了,过的也可以算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他们每天晚上十二点钟之前回到家,看看报纸和电视新闻,第二天八九点钟起床,十点钟出发去餐馆。没有节假日,一年中有一两次到印第安人保护区或大西洋城娱乐一下,平时的朋友聚会大都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家庭聚会。
由于美国人在60年代曾以性自由为发端进行过社会革命,所以给世人的印象是性解放、红灯区、脱衣舞、同性恋以及高离婚率等等。可我在私人聚会上见到的中老年人,都是夫妻出双入对,看上去和美、体面。美国的老年夫妻最可爱,相扶相携,亲热风趣,极其自然。中年夫妻中规中矩,讲究礼仪、风度和默契。我还没有机会观察过青年夫妻,也没有见过哪个成功的“中产阶级”带着女秘书和女朋友招摇过市。
这不能不让我想到中国的老板们或跟老板们差不多的官员们,是怎样生活的?用“花天酒地”来形容大概不算过分。无须多说,每个人都能想象一番。即使这想象跟现实不无出入。至少也说明“老板阶级”给社会提供了这种“合理想象”的依据。1998年流行一首顺口溜,描绘了中国老板们的情感生活状况:“摸着姑娘的手,好像变成十八九;摸着小秘的手,一股暖流注心头;摸着情人的手,苦辣酸甜尝个够,摸着妻子的手,一点感觉都没有。”这说明中国有钱和有权的“中上等阶级”,在平时的感情生活中有四种关系,纠缠在这四种关系中还有多少精力想工作呢?所以更时髦的人物,每到星期五下午就走了,坐专车是低档的,髙级的要坐飞机,甚至是专用的直升飞机,玩儿到星期一上午回来。每周一周五基本不工作。生活的主项就是玩儿……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主项则是一个“干”宇。所以美国不管在国内或国外闹出什么新闻,却老是那么强大,跟“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有关。美国社会学家西伦,沃尔夫出版了1998年的调查报告《毕竟还是一致的国家——美国中产阶级对神、国家、家庭、种族偏见、福利、移民、同性恋、工作、右派、左派以及相互间的真正看法》,其结论是:“美国中产阶级大部分对家庭价值与社会的看法相似,他们生活有节制,信仰坚定,行为不失检点,同时也保持自己个别的特性。”
我之所以这么为沈氏夫妻的热诚感动,先是因为欣赏他们的为人,尊敬他们的品格。在国内见到的有钱人或有权人多啦,生活得像这般干净单纯的却难得见到。
就在纽约的一次聚会上,一位华裔的文学中人宣称,人都是自私的,人跟人的关系都是功利的。他发出这样的感慨不是没有根据的,当今世界几乎没有无功利色彩的社交和聚会了,在这种场合你无须打听,只要静静地观察,就能看出谁是做东的,谁是受请的……世上似乎没有人是愿意白花钱的,有钱的或花了钱的人,那种经过巧饰的得意和傲慢,那种居高临下的挥洒自如,佩侃而谈,都让你感到求人的和被求者、施与者和接受布施者心里的暗昧。
沈世光、凌文璧夫妇年纪不过40岁上下,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修持的?沈先生直而不激,诚而不浅,有一种可信赖的成熟。他的夫人,清澈洁净,充满灵性,心如晴空朗日,活力充沛。他们都已经无须任何奢华的伪饰,有着一种极为朴素的生活姿态。惟其朴素,所以自然;因为自然,所以自由。他们不像是被吃的“大户”,倒更像是我们中的一员,甚至没有主人的矜持。越是朴素自然,越显出生命的本真状态的健康和强大。
质朴是一种高贵,惟自然才越显出品格的真价值。在商品社会里能结交像沈氏夫妻这样的人,就越发难能可贵。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在美国这样一个最发达的商品社会,自重的人竟能洁身自好呢?
我们在异国他乡体验到了无功利、纯友情的愉快,我想沈氏夫妇也感受到了这种轻松。大家都可以面对面地望着眼睛说话。尽管以前不相识,今后也未必还能再相见,却很快由生变熟,由熟而近,近而诚,诚而深。与人以虚,虽近而远。以诚交深,虽远也近。哪怕是拙诚,也远胜过巧伪千百倍。而巧伪是很累人的……谁都有过外出的体验,即所谓“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朝难”。如果出门在外没有感到难,甚至也是“千般好”,自然就会把外边当成家。我们飞渡重洋,能在异国他乡找到了家的感觉,皆因遇到了像家一样的人。家人家人,家是人,只有人才是人的家。中国人把结婚叫做“成家”,就足以说明有人才箅有了家。因为有了沈世光夫妇,在美国才有了“中国作家之家”。还是因为有了这一对夫妇,这个不是“官办”的“作家之家”倒真的像个家了!
其实,生活在商品社会的人们尤其需要真挚的友情。如果说“钱可以使鬼推磨”,热诚则可以感动神——这能温暖和滋润人的精神,能净化和升华人的性灵。在人的灵魂日益沙漠化的今天,能够被朋友感动,享受朋友,实在是人生的大幸事、大乐事。结识了沈世光夫妇和冰凌,成为我这次美国之行最重要的收获,与此相比其他的都无足轻重。这话也许说得有点极端了,与我这样的年纪不相称,但我不想修正自己的话。这样说最能表达我真实的感受。人生感意气,结交在相知。明代的陈子龙有句:“丈夫重知己,万里同一乡”。男人感动男人,是地震式的感动。
我们相聚的时间很短,相交却很深。我确信在美国的麦迪逊市有个地方是我可以当做家的,任何时候我去了都会受到家人般的对待。我渴望再见到他们,更希望能在我的家里像对待家人一样地接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