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句好话,老人却不以为然,一个年近八秩的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主意、他多年坚持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古靠写字没有发财的,古人讲敬惜字纸,哪有借字纸捞钱的。我衣食住行,无忧无虑,是朋友们帮我换房买房,给孩子安排工作,我有病给我请医生,买药送药。社会待我不薄,我除去写字没有其他本事,怎么能为社会吝啬笔墨呢?要字的人多,说明社会需求量大,这是好事。你到大街上去走走看看,中国字快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商品名称、价目表上白字不断,别宇连篇,甚至胡乱造字,把大白菜的菜字写成上边一个草字头,下边一个才能的才,这算什么字?有的连门脸儿上的招牌都写错。更不要说把老袓宗留下的方块字写得歪歪扭扭,瞎瞎瘪瘪……我没有能力到马路上去给人家改正错别字,只好谁让我写我就写。这对我不过是提笔之劳,至少让大街上,让商店里,让人们的家庭居室中多一点正确的字,少一点谬误。如果再多一点美感,少一点丑陋,那就是意外之喜了。用天津话说叫混个傻人缘儿,讲点大道理叫清洁中国文字。”
这番议论没有丝毫的矫饰陈腔。老先生的笔下人生已经进人返璞归真的境界。欧阳修有言:“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焉知写得多就不值钱?写得多,流传就广,你不存他存,你不藏他藏,也许反倒会传之久远。
国家的投影
国家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每个人一想起自己国家脑子里就自然会出现一个形状——这是地图告诉你的。你将终生熟记这个形状,热爱这个形状,保卫这个形状,因为这个形状就是祖国的投影。我此生有幸,曾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岁月贡献出来绘制祖国的投影……那是1960年,经过一次严格的考试,我舍弃了在工厂很有前途的一份工作穿上了海军军服。几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以后又经历了一次考试,被送到海军制图学校上学。这时&我才明白,别人当兵都是一次次地检查身体,为什么我当兵要一次次地考数学。我国政府刚刚发布了12海里领海的规定,国家急需要一批海军绘图员,把祖国海洋的形状画出来,让中国人、让全世界认识我们国家的投影,并尊重这个投影。
一个人一生总是要做过一些事后会后悔和永不会后悔的事情。我当过兵,这是我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只要你当过兵,此生就永远是兵了一一刚当兵时叫新兵,一两年后成为老兵,复员转业后被人叫做大兵……兵的色彩,兵的情结,兵的意识,将伴你终生,影响你终生。你想,二十岁上下,正是生命的黄金时期,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给了部队,完全可以说是对祖国的初恋。能不珍惜,能不怀念吗?只有当过兵的人才相信这样一句话:“一个男人没有当过兵,他的人生就不是完满的人生。”
我从制图学校毕业后成为海军制图员,当时的世界正处于冷战时期,惟我国的沿海边疆“热战”的火星不断,且不断升级,大有一触即发之势。首先是美国不承认我们的12海里领海,三天两头派军舰侵犯我们的领海,我国政府便一次次地向美国政府提出严重警告,并出动军舰一次次地把美国人从我国的领海逼出去。摩擦时有发生,从小规模的海战到空战……战斗英雄麦贤得就是我们海军的骄傲,有时一天可以发生几次摩擦,只几年的工夫我们向美国政府就提出了二百多次严重警告,打落他们几十架高空侦察机。到以后,美国的军舰干脆就耍二皮脸了,你一个没看到,他就闯进来了,你追过去,他就又退回到12海里以外,等你一个不留神,他就又溜回来了……紧张的时候我一连几个月出不了绘图室。
在共和国成立之前我们没有自己像样的海图,那时的中国人并不了解自己的海洋,只有一些外国海军丢弃的当初为侵略中崮绘制的港口资料,既不精确,又不系统。中国人民海军如果没有自己的海图,在海上就一动也不敢动。我们的任务就是根据自己的测量成果,精确地绘制出完备的各种比例尺的中国海洋图。也许可以说是美国人激发了我的爱国热情,强化了我关于祖国的概念,兵的意识就是国的意识,当兵的不能没有祖国而存在。以前在学校里培养的国家概念空洞而美好,一进部队,国家概念就变得具体、严酷、神圣,与自己息息相关,且责任重大。那时候我们的吃喝拉撒睡一言一行都和国家的利益连在一起,充分体验到国家的安危就是最高法律,没有国家的力量就没有个人的存在。爱国是一种高贵的忘我的情感,“胸怀祖国”不再是一句口号,至少是祖国的海洋,从南到北,哪儿有港,哪儿有湾,哪儿有岛,哪儿是沙,哪儿是石,哪儿是泥,都烂熟于胸,分毫不差。那时,不管夜里是否回宿舍躺过一会儿或趴在图板上打过吨儿,每到早晨都格外警醒,先要知道我国政府有没有向美国提出新的警告,在什么海域?然后收听广播,中央和“苏修”论战的文章……现在五十多岁的人都能记得那个年代的氛围。天上,海上,北边,南边,思想,物质,我们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逼迫和侵犯,却培养起一种昂扬的情感一一爱国是人类最高的道德。当时我把自己生命的热力和理想全都凝注到海图上了,海图上有我,我心里有海,有海才有国家。
有一次我随测量小组登上虎口礁,“无地不同方觉远,共天无别始知宽”,周流乾坤混茫,远眺海天无垠。那是中国黄海最外面的一块陆地,从虎口礁再向外量12海里都是中国领海,站在礁石的高处能亲眼看得到中美军舰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领海不仅仅是水,除去国家的尊严还有海洋资源,海权之争是政治之争,更是资源之争。只要拥有了岛屿(包括礁石),就有了海域,有了海域就有海洋资源。哪个国家拥有范围更大的海洋面积,哪个国家就拥有更多的海洋资源所有权,海洋意识既是生命意识,又是国土意识。因之,争夺海洋成了现代战争的根源和动力。一个国家只有海军强大,海权牢固,国家才会兴盛。海军弱,则海权弱,国家衰。美国远在太平洋对岸,为什么要跑到我们的家门口捣乱?它不是吃饱撑得没事干才这样的……然而,拿破仑有言:“一切帝国皆因吞噬过多,无法消化而告崩溃。”罗马帝国、拿破仑王朝、大英帝国以及希特勒无不如此。可没有一个后来的帝国会汲取前朝帝国崩溃的教训,一旦强盛起来就会遏止不住地要向外扩充,贪得无厌地吞噬。
落日惊涛,浮天骇浪,我在远离祖国的孤礁上呆了几天,看日月吞吐,受大风围困,越孤单就越想念亲友,越远离祖国心里就越有祖国。连茫茫海面上奔腾簸荡的波涛也都是翘首向大陆张望,然后一排接一排锲而不舍地向岸边涌扑,直至回到祖国的怀抱,发出一阵阵兴奋的喧哗。那时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片海浪,不屈不挠地扑回营房、扑回战友身边,一种对家对国的想望便立刻像大雾一样在我四周弥漫开来。大风一停,我被急急地接回大队,原来,美国人把对我们没有发出来的邪火撒到了越南人的头上,发动了北部湾战争。我们要援助越南,又要加班加点了……我在绘图室里除去绘制中国海图之外,还要绘制世界海图,感到一种自豪,一种信心,你只有有国家,才有世界。一个没有强大国家的人,世界也不属于你。
至今,我一想到中国军舰的舰长们使用的海图中有一些就是我绘的,心里还格外滋润和欣慰,这种感觉是出版几本著作甚或受到读者好评都无法替代。已活到知天命的年纪,人前人后从心里敢大大方方地为之骄傲的,就是曾经当过海军制图员里永远印下了祖国的投影。
末代圣人家
坐落在山东曲阜的孔府,是孔子嫡孙居住府第,被尊为“圣府”,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家”。在黑漆大门两侧有副金字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有趣的是,上联里的“富”——是没有头的“富”,下联中的“章”——是最后一竖出了头的“章”。其意是“富贵无头,文章通天”。
一联成箴。历经千年,朝代更迭,战乱频仍,你篡我的位,我造你的反,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胜者王侯败者贼,惟孔府始终是“圣府”,孔子创立的儒教被奉为“国教”。皇帝们坐了天下大都要到曲阜拜圣人,给孔子的后人加封晋爵,或者把公主嫁给孔府——乾隆有个女儿,是皇后亲生,看相算命的说她只有嫁到比皇帝还要尊贵的人家,日后才能遇难呈祥。贵为天子人君的乾隆,认为天下只有孔府是比帝王之家还要尊贵的。
甚至连对中国烧、杀、抢、掠,惨无人道地实行“三光”政策的日本侵略者,竟然也对“圣府”秋毫无犯。在孔府门前张贴布告:“尊重和保护圣裔住宅,凡日本军人禁止人内。”日军还在曲阜“成立孔教讲经班,机构庞大,还设有孔学图书馆,专供查阅有关孔学资料……每到孔子生日,日军常派人来致祭,行礼鞠躬后给香钱。”
但是,“富贵无头”人寿有限,“文章通天”天会变化。到了蒋介石时代,将孔子后人一代一代承袭下来地延续了千年的“衍圣公”爵号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享受特任官待遇”——这在当时的中央官员中,算是级别待遇最高的。于是最后一代衍圣公,孔子的77代孙孔德成离开了“圣府”,到国民政府的所在地南京去宣誓就职。以后,受时局左右,孔德成从曲阜到重庆,从重庆到南京,从南京又到了台湾。
“圣府”在曲阜,孔子的根基在大陆,传人却在台湾。大陆只剩下他的胞姐孔德懋了……孔德懋有女柯兰。前不久柯兰把她的新著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一见书名心头一震:《千年孔府的最后一代》。
当年居住在孔府的“最后一代”留在大陆的,是孔德懋。孔德懋年事已高,实际上由柯兰代母发言。数年前她托孔德懋的名义写过一本《孔府内宅轶事》,海内外流传甚广,至今还有人盗版偷印。其实那本书写得相当拘谨,取名“轶事”,就是不想承担“正传”的名义和责任。无非是“文化大革命”中“批孔”的余悸尚存。这本《千年孔府的最后一代》,就写得自如多了,尽力贴近历史的真实,当仁不让地要为孔府立传了。
除去柯兰似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为孔府立这样的传——“最后一代”早年享受过的尊荣富贵她只赶上了一个短短的尾巴,而“最后一代”后来遭受到的磨难她却全部经历过了,甚至受到了更深更大的牵累和伤害。因为她年轻,对生活对未来有着更多的理想和热望。
柯兰也出身望门,可想而知,那个年代能跟孔府结亲的绝非是一般人家。她的祖父柯风荪,年轻时中进士,入翰林,教过光绪、溥仪读书,以后任过典礼院学士、署总监督等多种要职,一生著述丰厚,有《说经札记》、《尔雅注》,、《新元史》、《蓼园文钞》、《春秋谷梁传》等等。但他的三儿子柯昌汾喜武不喜文,报考了高等警官学校——这就是柯兰的父亲。这位柯府的三少爷不懂得珍惜儒雅的孔府二小姐,很快就找了外室,冷落了孔德懋母女——“女秀才碰见兵”,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柯兰从小就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忍受孤苦,14岁时在苏州参加志愿军,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复员后当过小学教员,下放过农村,参加过工人文学社——她表面上有一种努力想合时宜却老也不合时宜的雍容和孤独,但骨户里又流淌着中国圣人和清廷遗老孤忠的血,老是抑制不住写作的渴望。
后来她调进《天津文学》杂志社当编辑,我碰巧也当过几年这个杂志的主编,就一直等着柯兰向我请创作假——我以为她应该放下一切,到曲阜去。孔府的命运和国运紧紧扣在一起,那里有许多值得写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只能她写,别人是写不了的。未等她请创作假,就被调到河西区当副区长了。许多人向她祝贺,我却深深地为她惋惜,我老以为她命中注定是为孔府而生,为文所生,官场不适合她,后来却发现,她当副区长当得很到位,优雅而从容。到届后又连选连任,直至退休。这给我一个提示,大家闺秀未必就不能当官,“圣府”和柯府的后人,为官应该是驾轻就熟的老本行。
但她终于还是为孔府写出了这本书,孔德懋有女柯兰应该感到欣慰了。当官似乎并不是她这种人的正业。她的祖父曾留下两句诗:“不信书生能误国,功名造次误书生。”
当年孔老夫子听门人们谈志愿,这个说要治理国家,那个说要努力学习,夫子问曾皙:“点,尔何如?”曾皙不好意思说,因为他的志愿不是做官,危立于朝堂宗庙之间。孔子鼓励他,没有关系,我就是要听听各人的志愿而已。曾皙才说,他的志愿就是在暮春三月,穿上新衣服,陪同五六个大人,带上六七个孩子,到沂水河游泳,再到附近的树林里吹风乘凉,然后唱着歌回来。夫子喟然叹日:“吾与点也!”用现在的话说,我也要陪你去。或者说,我赞成你的想法。在孔子的后人中,也时常会有人冒出遁世的思想。柯兰的外祖父,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一生平稳,安享荣华,以他的尊贵却创作了《知足歌》、《忍讼歌》、《万空歌》等,在民间流传。其中有: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人生总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房也空,屋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官也空,职也空,数尽孽随恨,穷。车也空,马也空,物存人去影无踪。世上万般快意事,时移兴过总是空。
60多年前,孔德懋嫁到北京柯府的时候,少年孔德成送给二姐一首诗:“黄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离泪不干,千里云山烟雾遮,搔首独听雁声寒。”在一个极其喜庆的日子里,发出了这样的悲声,其实是预示了孔府及其“最后一代”的命运。
读罢柯兰的新著,不能不为圣人之后的命运和“圣府”命运感慨不巳。她能写出这一切,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谁能想得到孔府作为衍圣公府到了“最后一代”,竟把这个责任压到她的肩上。幸好她不愧是圣人之后,颇得先祖遗韵。此书的出版,也是她对“圣府”、海内外众多孔门后人以及天下关心孔府的人,一个很好的交代。
文人的激情
相当长的时间以来,我总觉得中国当代文坛缺点什么。
几年前认识了香港诗人王一桃,他让我、一下子认识到文坛缺的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