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进行民意测验的结果表明,有百分之八十的现代中学生不愿做父母那样的人。您对这个结果有何感想?
您对中学里组织各种社团、搞勤工俭学怎么看?
您是不是认为中学生的学习成绩非常重要?您心目中完美的中学生形象应该是什么样的?
现在的中学生比您上中学的时候显得更成熟,思想更复杂,更有主见,更寓有竞争性,您以为如何?您认为现代中学生的主要特点是什么?他们有什么长处和短处?……南开大学附中高中部记者采访团的郑梅同学和她的一个伙伴,轮流向我提出关于中学生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尖锐而又敏感,十分钟前她们突然推门而入,把我从稿纸堆里拉出来,声称只占我半小时,可光听她们提问就过去了十分钟,问题还没有提完。我毫无思想准备,觉得这些学生记者比成年记者更厉害,她们没有顾虑,咄咄通人。我的一双儿女也坐在旁边听我怎样回答……正像郑梅说的,现代的中学生比我当中学生的时候更有主见。我的儿子也在读高中二年级,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七,跟我穿一样长的裤子,一样大的鞋袜,在家庭里占据着一块不容忽视的空间。家里一些应该由男女儿要去上学了子汉承担的体力活儿,大部分归他负责了。不知不觉,连一些琐事似乎也进行了心照不宣但又十分明确的分工。早晨,儿子把他母亲的自行车搬到楼下去,母亲下班回来他再把车子扛上来。几年来,可谓百扛不厌,责无旁贷,已成习惯。妻子在下班的路上负责采购,大包小包,青菜萝卜,在楼下一声呼唤,儿女急忙奔下楼去,儿子扛车,女儿提篮,如众星捧月,簇拥而上,邻里羡慕,妻子脸上的疲劳一扫而光,颇感得意。中午在儿女放学之前,我须赶回家中把饭菜加热,儿子负责刷锅洗碗,女儿负责桌子和收拾厨房。晚上,妻子负责做饭,儿女的分工不变。至于我吗,碗筷一放就可以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新闻。偶有朋友来访,看到这场面甚感不满,说我茶来张口,饭来伸手,吆三喝四,大有老太爷的派头。而我儿女并无怨言,各人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这只能说我们教子有方,养儿育女一场开始回收经济效益。
每个人都为家庭尽自己的责任,因此每个人在家庭里都有发言权,可惜我并不是很自觉地认识到这一点,也不是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自知不是个十分民主的家长,脾气暴躁,上来邪火地动山摇,家人惧怕。但是,儿女各自用不同的方式争取到了他们的发言权。
女儿嘴巧,看书也多,虽然只有十岁,却是家里唯一能跟我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人物,也是唯一敢取笑我、对我进行正面批评的人。每天放学回来要凑到我的写字台前,看看稿纸上的页码,再问一句:今天写了多少字?我若写作顺利,自然会高高兴兴地跟她亲热一番。若文思受阻或来访者太多耽误了写作时间,就会心烦地把她赶开:躲开,别搅和,快去练琴!这时女儿就会向她的母亲和哥哥努努嘴,挤挤眼,阴阳怪气地故意大声说给我听:走走,咱们快点躲他远远的,他今儿个写的字少,窝着一肚子火想拿咱们出气!经女儿一点破,我肚里的火气自消了。以前常因写作不畅无缘无故地发火破坏家庭的和谐气氛。经女儿发现了这个规律,我就不好意思再借题发挥,嫁祸于人了。
当然,她有时也是很讲策略的。比如要批评我的脾气不好,就说她的某某同学的父亲长得特别軎相,愿意跟小孩儿在一块玩,还爱装傻样儿逗得大伙哈哈笑。她还会借别人的嘴挖苦我:凡是到咱家来过的同学,都对我说:我们不怕你妈妈,怕你爸爸。’我心里难受,觉得这不是小事情,就说,我是个坏爸爸,让你在同学中丢脸了。
她完全一副大人口吻,咳,脾气是小事,还有主要方面啦,你当然是我的好爸爸。
呀,你还慊辩证法?你说,你的同学来了,我把咱家的好东西都拿给他们吃,他们为什么还怕我?
你身上长着瘆人毛。
我摸摸自己额前老爱支起来的那一绺头发,自嘲地说:是不是这撮毛?
不对,这是学问毛。
什么叫学问毛?
有学问的毛!又气你又哄你,令人哭笑不得。现在女儿有更好的办法对付我,她起着调节家庭气氛的重要作用,这到后面再说。
儿子则是蔫的。
他一直喜欢理科,升到高二分班时理所当然地上了理科班。半年之后由于化学考试受挫,对理科失去信心和兴趣,突然提出转科。老师多次耐心地劝导,我也再三向他陈述中途转科的弊端,高中的功课那么多,负担那么重,落下半年的课程追赶起来绝非易事;更重要的是:学理科升学就业的机会多,选择的余地很大,学文科升学就业的机会相对来说就小得多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我不愿自己的儿女学文。
任我和老师磨破嘴皮,每次都谈一两个小时,最后儿子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想学文科。
他从来没有这样有主意过。我发觉他长大了,尽管还不到十七岁,却像个男子汉一样有自己的主见了。我欣赏有主意的孩子,男孩子表现出应有的男子汉气概,应该得到鼓励。既然别人把利害关系都跟他讲清楚了,他仍坚持改科,我就不应该再加阻拦。他愿意为自己的命运负责,本是件好事。我心里却说不清是轻松了,还是更加沉重了?这次倘若决策失误,影响他明年考大学,将关系到他一生的前途……有家长的签字,学校才给转科。我签上了同意两个字。
儿子一开始上学就是班里的尖子,上到二年级的时候老师想让他跳级。当时我的一苠小说正遭到大规模的批判,舆论汹汹,社会上谣言纷传。老子挨批,儿子跳级,使我颇感得意。觉得儿子为自己争了气,虚荣心促使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同意儿子跳级。当时的小学还是五年制,他再跳一年,实际只上了四年。到了重点中学,他的基础知识就显得差了,由尖子生降为中等生,自尊心受到打击,功课时好时坏。但愿我在儿子身上不要再犯第二次错误!应该说我对儿子的管教是相当严厉的,甚至可以说是粗暴和武断的。一旦发起脾气来,越说声音越高,火气越大,越打越不解气,一动手就收不住,自己火上浇油,打了第一次就想打第二次,打了一下还想打第二下。事后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太过分了,埋怨自己脾气太坏,于事无补。当然也不是全无结果,偶尔一门功课考试不及格,狠打一顿就可以拿个八九十分。不知是体罚真起作用,还是碰巧了。这是以前的事情,以后我觉察到了自己的坏脾气,一旦发作就不可收拾,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用理智控制住,不让坏脾气爆发。那时女儿还小,家里没有灭火器。
尽管如此,儿子的老师还是婉转地对我提出了批评。
语文课讲了《反对自由主义》,老师留出二十分钟给学生们出一道作文题:《反对……》。我的儿子不假思索,一挥而就。题目是:《反对父亲的粗暴管教方法》,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一……他规定我必须六点钟起床,晚上十点钟睡觉,我要晚起五分钟,他就要批评我一刻钟。他浪费的时间三倍于我自己耽误的时间。我只要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跟前,不论我干什么、想什么,他都很高兴,不再管我,放心地去干他自己的事。作为作家,父亲也许是聪明的,作为父亲,他可真够笨的!老师说:就作文本身而论,文字通顺,真情实感,学生讨厌打小报告,我可不想在家长面前告自己学生的状。你的孩子没有错,你的管教方法确实有间驛……看来我得多给孩子一些自主权,增加一点家庭里的民主空气。
去年年底,我写了一篇反映女武生生活的小说,题目定为《以男人形象闻名于世的女人》。儿子看后居然敢给我提意见了:这个题目不好。
他说得那么肯定,我问:为什么?
现在都写什么女人呀,男人呀,靠这个来吸引人,你怎么也学这一套?你不是说写作要新鲜,不走别人的路吗?
真是一针见血,我立刻接受,把题目改成《长发男儿》。还是有个男字,想了半天去不掉,只好先凑合着交了卷儿。
我和妻子要一块外出,临行前女儿在饭桌上甩闲腔:你们光顾自己出去美吧!她那张十分讨人喜爱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连眼睛也不抬起来,语调更是不酸不凉。妻子心里不安。使我想起去年,我们两人去云南,钻大山、看边界,在保山宾馆的时候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儿子像个男人,声音镇定,话语不多,轮到女儿说话,那就大不一样了,一股亲女的感情热流,隔着几千公里通过声音送到我们心里。我把话简交给妻子,女儿那张小嘴倒有说不完的话,什么安全啦,身体啦,吃呀,住呀,说着说着娘俩呜呜地哭起来了!女儿举着话筒在天津哭,妻子拿着话筒在保山哭,把宾馆服务员都闹蒙了。真是最亲不过娘闺女,最近不过闺女娘……我对女儿说:你妈妈上班千革命,下班做家务,出去散散心难道不应该?女儿还是不抬眼皮,去吧,谁不让你们去了?反正你们一走我就倒霉了你倒的什么霉呢?
她认真地叹了口气,唉,不说了。我要是说了,等你们一走更得把我打熟了!儿子一声不吭,闷头吃自己的饭。
我瞪着他,感到恼怒,心里也掠过一阵寒战。儿子莫非学到了我的坏脾气,当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对他妹妹粗暴无礼?
我和妻子从外边回来以后就向请来看家的姥姥打听两个孩子的情况,儿子没有打过他妹妹,大概也是因为找不到理由。平时像刺儿头一样的女你噩.穿人&應窗人-我的人生笔记072儿,我们一走就对她哥哥绝对服从,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他支使她干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地去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当我不在家的时候,儿子能担负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令我感到欣慰。
有位朋友用玩笑的语气为我们家排了一下座次,女儿第一,儿子排在第四。
从外表看似乎是这样的,女儿在家里比较受宠。节假日和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儿女们可以看电视,我坐正面的沙发,女儿则坐在我的腿上,自称我的大腿和胸怀是她的软席包厢\顽皮劲儿上来,还要骑到我的脖子上去0去年她因体育课的成绩没有达到八十分,班里评上三好又被学校拉了下来。回到家就让我做她的体育教员,摁着她的膝盖做仰卧起坐,我给数数,保护她做前滚翻、弯腰、抬腿等等。每逢我被女儿支使得团团转的时候,妻子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说:这回可有治你的啦你的脾气呢?
从心里对儿女不能一视同仁,甚至有意歧视自己某个孩子的父母,我想是没有的,要父母绝对一碗水端平也是不可能的,碗太平孩子就吃不到嘴里去,要想吃得省劲就要把碗端得斜一点。每个儿女的情况都不一样,在小事上有点偏向是正常的。
儿子出生的时候正赶上我在车间里上三班,在家里的时间很多,大部分家务活由我来千。如果赶上停产闹革命,我就可以一连几天在家里哄儿子。他出生的那天晚上就具有一种軎剧气氛。妻子怀孕期间,热心的邻里老太太,时间充裕的工厂女同事,为她算日子,看手相,测妊娠反应,都断定她会生个女儿。而我对她们的测算结果嗤之以鼻,坚信自己会得个儿子。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一种感应,或者叫一种希望。十月三十日的晚上,南开医院的产房接收了十二个孕妇,前十个生的都是女孩,我已经失望了,偏偏从我妻子开始,最后两胎全是男孩。妻子奶水充足,儿子吃得白胖喜人,长到五岁时,馋虫上来还要扎到母亲怀里咬住奶头嘬半天。尽管我的工资很低,仍然在工厂附近专门雇请一个老太太照看他。接他送他也常常是我的事情,路上要穿过一个坑坑洼洼的胡同,放在竹子推车里怕把儿子的脑袋颠傻,索性将他放在我的肩膀上,两条小腿夹住我的脖子,高人一头,招摇过市,优哉游哉……女儿的命运就不一样了,她选了个最不吉祥的时刻来到我的家。
一九七六年复刊后的《人民文学》第一期上,发表了我的一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
随着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不断高涨,这篇小说被上了七条纲;四上桃峰、宣扬阶级斗争熄灭论和唯生产力论等。五月九日,北京来人,带着当时文化部长于会泳的信找到天津市当时的文教书记王曼恬,责令我公开做检查,否则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批判!就在这时候女儿来―到人间,好像是为我壮儿子在长大胆来的。我的妻子正希望再来个女儿,当我在产房外得到天遂人愿的消息后,就急急忙忙奔回家去为劳苦功高的妻子熬小米粥。小米粥熬好灌进暖水瓶,将儿子锁在屋里,急急忙忙再返回医院。一个朋友正在医院门口等我,向我这个喜气洋洋的父亲通报了坏消息,市里派来的汽车就停在路边,要我马上去市委,王曼恬亲自跟我谈话。
我表示不能坐这个车去,除非公安局派警车来,让瞀察向我出示逮捕证,我才能丢下妻子儿女不管,任由你们发落。更可怕的是另有一女同志到产房里去做我妻子的思想工作,真是赶尽杀绝!那女同志是好意,想安抚我妻子,但这消息本身就足使她精神上过度紧张,奶水顿失,点滴皆无。女儿没有吃上一口娘奶,乃我之过!两个多月以后发生大地震,我每天早上从黄河道跑到西站,排上几个小时的队,抢购上一斤牛奶,再对些稀粥,以维持女儿的生命。尽管如此,在给她过百天的时候,朋友们还是建议为她取名一巍。我已经狼狈至此,仍然自吹《机电局长的一天》巍然不动,多亏魯迅先生创造了阿9精神。
女儿到了说话的年龄,吐字不请,经检查是腭裂、天哪,真是祸不单行。
她五岁半的时候住进了口腔医院。此病不算小,手术更复杂,难度很高。由于手术的部位在嗓子眼儿,医生需有极大的细心和耐性。
病房里,病人家属们成天议论纷纷。某人的孩子也患此病,通过后门找到大关系,重托了手术医生。医生感到责任重大,精神紧张,负担过沉,手术时间拉长,唯恐出差错反倒出了大差错,当天夜里病孩儿因伤口破裂,出血过多而亡。走后门把孩子送给了无常,真是写小说的材料。还有一些病孩儿,虽然手术本身没有出危险,但效果不理想,恢复一年半载之后还要做第二次乃至第三次手术,重吃二遭苦,再受三茬罪!我女儿的命运会怎样呢?
不知为什么我相信她是大命的。她诞生在大转折的一九七六年,她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来投奔我,给我的命运带来转机。她自己也一定会否极泰来。
可是,当女儿被推进手术室以后,妻子首先呜咽起来。许多亲戚都来了,妻子一哭使女眷们眼角都挂着泪珠。我感到不妙,用不近人情的口吻把她们都赶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守候在手术室外面。
三个半小时以后女儿才被推了出来,我那个漂亮的活蹦乱跳的女儿已不复存在,脸色煞白,双眼紧闭,下半个脸缠着绷带,只露着鼻孔和一张小嘴,我心里一阵绞痛,几乎放纵了做父亲的感情抱女痛哭。掌刀的主任医生王永秀告诉我手术进展顺利,他自我感觉不错,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情况。我心里稍安,等待那最危险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