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说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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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但是董先生又很欣赏米勒在创作《推销员之死》以前的那种酝酿阶段的感觉:“如果我尚没有主题,我却已有一种不能形容的新形式的感觉。这个新剧本是无限地紧缩的,又是无限地广阔而从容的;故事将是又奇特乂平凡;它将是一个从未在任何舞台上出现过的戏剧。我一想到它就感到性欲冲动,就感到我对妻子的爱,而且不可思议的,同时感到对所有女子的爱。我开始觉得,真正的艺术必定乃是一阵爱欲的充溢。”每个作家的创作感觉都不同,但米勒在写出佳作前的这种“性欲冲动”和“爱所有女人”的感觉无疑值得重视,这一段话仿佛打开了一扇门,让我对许多美国文学作品有了新的理解。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坐了一位衣着鲜亮的年轻女士,她转过脸来向我问时间,我告诉了她。却看见她的两只手腕上带着手镯、手链和其它一些小零碎,唯独不戴手表。而且非常有把握地知道男士一定会戴着手表,也许是耐不住长途飞行的寂寞想跟我聊聊天。她有着一张精心修饰的称得上是漂亮的脸庞,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旅伴。可航空小姐送报纸她不要,自己也没有带任何读物,等了一会儿见我又埋头在自己的书里,她就打开手袋拿出化妆盒,举着小镜子端详自己的脸,一会这儿涂涂,一会那儿描描,没完没了的自得其乐的在自己的脸上折腾。化妆就是女人最重要又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她们从中可获得最大的乐趣。她自信自己的脸比任何书都好看。

幸好董先生的书很快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真是洋洋大观。我原以为中国文坛就够热闹的了,岂料西方文坛更邪乎:“埃德蒙,威尔逊勾引女性,殴打妻子;诺曼梅勒酗酒,刀刺发妻;杜鲁门,卡波蒂是个爱好虚荣、喜向高级社交界拍族说(之着马屁的同性恋者;约翰,契佛是个有外遇(男女兼收并蓄)的不忠的丈夫;萨特喜欢糟踏女学生(由他的情妇西蒙,波伏娃拉皮条);所有这些人物的缺点似又比不上菲利浦,罗斯对女人的刻薄残忍……”美国文人间的垢骂也追求“刺刀见红”或“一剑封喉”。如享有国际声名的尤西‘柯辛斯基,批评菲利浦罗斯为“肠道秘结”,骂杜鲁门,卡波蒂是个“暗箭伤人的同性恋者”,嘲笑约瑟夫,海勒“只打响一炮”,甚至挖苦诺贝尔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太超现实,充满迷信意识”。中国文坛上未必就没有这样的看法,却没有人敢说出来。柯辛斯基的女友斯泰伯,又说他“是位色欲骑士,把我当做他智力方面的洛丽塔。”

看看,美国文坛上就是有这么多奇人、怪人、浪人、痴人,写出了那么多惊世之作和令人不无失望之作,在生活屮还演绎出了无数惊世骇俗的故事,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迷。人生华妙,色彩纷披,董鼎山浸淫沉潜,胸次包罗,出入文坛,融通中西,清淡娓娓,隽语泱泱,意到笔随,不拘一格,信息量很大,诙谐中又见谨严。客观而又平和地还给中国读者一个真实可信的丰富多彩的美国文坛。在此之前,就像敬畏美国经济的强大一样中国文坛也多多少少的神化了美国文坛。因为他们得诺贝尔奖的人多,他们总是得风气之先,引导文法实验、站在世界文学的潮头之上。特别是好莱坞电影的狂轰滥炸,塑造广无数美式英雄,同时也把美国文学发送到世界高空。就像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之前崇敬苏俄文学一样,中国的许多作家开始言必称美国,常把福克纳、海明威挂在嘴边了。

但又不能不承认这是一部分寸得当、机智融圆的书。它涉及了当今美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上的诸多恩怨是非、悬案迷团、甚至是“花边和幕后新闻”,文坛原本就十分地敏感和脆,弱,董先生又偏偏往上面投放显影液、胡椒粉和辣子面儿,却不必担心会引起诉讼之类的事端。可见作者笔端的工夫是何等老辣,当然也跟美国文坛的承受力较强有关。

这些文章读起来很轻松,看似信手拈来,其实作者胸中若没有一座图书馆是写不来的。我一向都以为自己读书不少,值得读和不值得读的乱读一气。曾参加过两次中美作家会议,在交流中发现自己对美国文学的了解远比美国作家对中国文学的了解要多。在1984年的一次会议上,我还就一本美国讽刺小说《政治欲火》提了几个问题主要是想了解美国读者把这样的书当做虚构文学看,还是当做纪实作品看待,书中涉及到一些政治名人全部真名真姓,有没有引起麻烦?一谁料到会的几个美国作家都没有读过这本书,倒是我的问题给翻译造成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其实一点都用不着奇怪,人家如果问我某一本中国的书,我也有可能不知道,当时若读了《纽约客书林漫步》,就不会再对美国文坛说三道四了。

在阅读中还唤起了我对某些书想重读或补读的欲望。比如德国小说家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以前读了一少半就丢下,感到也不过如此。今天看了董先生对这个人的评价,就想等出差回来一定要把这本书读完。

董鼎山用二三千字,最多不过四五千字的篇幅就能清畅条达、论理透彻地介绍一个作家的一生及其着述,我想老先生在底下一定读完了这个作家的传记及其代表作品。这就叫退搜博采、厚积薄发。中国文坛上也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人物,不是刻板的专门评论家,也不是专职小说家,却踏踏实实地读书,做了评论家和小说家都没有做的事情,公允而智慧地评书、论人、说事,浑然融为一体,包孕文坛万汇,留下一段段文坛史话,岂不也是一粧美事?

我一面读着董先生的书,一面想着这个人:高个,清癯,在美国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却留着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青年人才有的短分头。修洁,睿智,精气神旺盛,行动敏捷自如,谈吐风趣多智,怎么看都不像是将近八十岁的人!有人按中国大陆的习惯称他董老,他笑而不受:还不老,就叫老董吧。原来把一个老字放在前跟放在后是大有区别的。我奇怪,老先生是怎么保养的呢?在美国我还认识了几位这种八十岁左右的老小伙子,如赵浩生,以79岁的高龄每年都要从东到两、从西到东地在地球上飞几个来回。他们是怎样保有这般充沛精力的呢?现在时兴说40岁的人才是成品,50岁是上品,60岁是精品,70岁是极品,再往上人家就不提了。我似乎可以再给加上一句:到了80岁就成了神品!

飞机开始降落,旁边的小姐又问我:几点了?我只好收起书,抱在怀里。人到了被称为神品的境界,就是成精了。愿“老董先生”保佑我们平安降落。

中国人经历了解放初期的列宁装、干部服;大跃进时期的劳动布、工作服(那时工作服最时髦,上班穿旧工作服,下班换上新一点的工作服,逛街、串亲戚和开会穿的工作服叫“逛服”);度荒时期的人造棉、的确良;“文革”时期的绿军装、红海洋……如今终于变得漂亮了,时髦了。社会有了时尚,人们追赶着时尚。中国人爱美也确实美了。

前些年的社会时尚,是北方向南方学,南方向北方学。现在呐,在穿着上南北已没有多少差别,有些北方地区甚至比南方还要更讲究,比如哈尔滨人就比广州人更注重衣着打扮。北方女人化妆的也更多,特别是在冬天,大街上满眼都是浓妆;艳抹,脂粉厚了也可以防寒嘛。即使是夏天,许多女人也不会让自己的脸闲着,或描,或勾,或抹这些年在天津的大街上还增加了另一种风景:许多骑自行车的年轻女人,披一块白色或彩色的丝绸,护住裸露的肩头和双臂。车子一蹬起来,衣带飘逸,若飞仙腾纵。如果说让下凡的仙子在大热的天骑辆自行车有点不伦不类,那至少也像一只只的蝴蝶,轻灵优美地穿行于车流之中。这的确给躁热的酷夏增添了色彩,只是苦了那些漂亮的“蝴蝶”。天气本来就热,她们又在衣服外面再加一层披肩,虽然防了晒,却捂了汗,给人以“小姐身子丫发命”的感叹!

跟上时尚很累,还要有钱。没有多少钱,又想跟上时尚,就要动脑筋,敢于花样翻新。正如《魔鬼辞典》所做出的解释:时尚是暴君,谁都可以嘲笑它,却又没法不服从它。百姓如此,自然是受了那些引导时尚的先锋人物们的影响,如今的人们敢了一敢往脑袋上弄,也敢往身上穿,不怕邪乎,而且越邪乎就越能引起人注意。那些各色各样的另类、新人类的装束打扮先不提,单说那些让社会尊重并能带动时尚的阶层,如:艺术家一定要不修边幅,导演大都留一把脏兮兮的胡子,还有球星的野俗,明星们无论身材丑俊一律都要玩命地表现性感……是他们带动了潮流,却多少让人觉得是刻意在体现自己的个性,拼死也要与众不同,至少是想先吓人一跳再说。

现在,中国人走出国门也不会为自己的衣着感到寒酸了,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反比那些所谓发达国家的人穿着更体面。因为中国有相当多的大老板和小暴发户们,更喜欢用一身世界名牌武装自己。如果说还缺点仆么,那最缺的恐怕是随意和自然了。中国人的习俗是“穷家富路”,“饱带干粮热带衣”,特别在意外人、路人和跟自己不相干的人对自己的看法。在家黾跟自己最亲近和最爱的人在一起,倒可以破衣邋遢,背心裤衩,还满不在乎据说这也是婚外恋泛滥的原因之一3每个人经常让自己的配偶看到的是自己最不讲究、最丑的一面,漂亮的都在外面了,自然就要到外面去找……话扯远了,还是回到出国的装束上来。总之,中国人出国都穿得不错,但走在西方的大街上,却很容易被人家一眼认出来。

记得1979年我第一次出国,在朋友的鼓动下特意跑到王府井一家着名的服装店去订做西装,那家店的负责人还跟我说,过去周恩来总理的西装也是他们给做的。临走的那天到飞机场一集合,天哪,全团人的西装都是那家服装店做的,面豸料、颜色、款式都差不多,肥肥大大、系上钮扣后前面还可以塞得下一个西瓜。当我们集体走在纽约的大街上一而我们是要经常集体活动的,不要说外国人看着扎眼,就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出操。外同人能认得出我们,不是因为我们穿着不好,而是因为我们穿得整齐划一,呆板僵硬。当然,最容易被认出来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如果我们穿着得体,招人羡慕,不是也很容易创出中国人的名牌吗?

现代西方人的风尚已经明显地分成了两块:一块是匕层聚会和隆重的社交场合,男人一个个惟恐打扮得不庄重、不绅士,女人则都想把自己打扮得最漂亮,如中国人很熟悉的奥斯卡颁奖晚会。说老实话,在那样的场合,人家还是比我们敢穿,会穿,即使是在那样的场合,有时也要讲究点随意和自然。今年夏天在纽约举行美国艾滋病研究基金会的慈善晚会,请好莱坞的巨星莎朗‘斯通担任晚会的主持人,她提前特意给自己订做了一双和衣服相配的新鞋。到晚会开始前她打开新鞋一看,两只鞋都是左脚!再调换已经来不及了,这可真要出洋相……她是怎样的大腕啊,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可以发发大腕脾气、摆摆大腕架子的机会啊,可莎朗斯通什么话也没说,含笑光着脚就走上了舞台,经说明后她博得了很长时间的掌声,事后还传成一段佳话。

现代西方人的另一块风尚一是老百姓平常过日子,怎么自然随意就怎么穿戴。如世界最老牌的资本主义帝国、也是公认最容易产生“傲慢与偏见”和最讲究衣着风度的英国,现在普通人的穿着绝对比中国老百姓要俭朴得多,特别是年轻人,几乎一年四季就是运动鞋,牛仔裤,丁恤衫,腰里围件长袖的绒衣或毛衣,冷了就穿上,不冷就像门帘子一样吊在屁股后面。一位中国学者留英归来后在《北京青年报》上写文章说:

“我真弄不清英国人是富还是穷?满大街看匕去似乎遍地穷人,不少人的衣着到了寒酸的地步,让我们开始富起来的中国人看不下眼去,英国的校园里看上去都是穷学生,他们的靴子、裤子、外套全都旧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到中国校园里那些衣着华贵的阔少和阔小姐……但是,英国人的脸色比他们的衣服好看,一个个全都红光满面,一年四季不感冒。”

一个人要做到穿着随意并不困难,可要创造一种随意自然的社会风尚,就不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