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的春日,白玉兰和海棠花开遍了整个苏城,彼时,苏城的柳河码头挤满了人,今天上午将会有一班从上海来的船,不少去沪上工作或是出行的人,今天大多会乘这班船回来。
霍家的六公子霍钧彦早早地等在了码头,船刚驶进来靠岸,只见船头跃上一妙龄少女,着眼下最时髦的洋装,一身亮粉色,好不洋气!头上戴着宽檐帽,遮住了半张脸,帽子下是一张如水润般的脸庞,粉琢玉雕的五官精致无瑕,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似是会说话一般,自然卷曲的长发慵懒地扎成一束马尾,少女看见岸上的霍六公子,会心一笑,嘴角两边绽放出两个不深不浅的梨涡,甜美而俏皮。
“六哥——”少女从船头迫不及待地蹦向岸边,扑在霍钧彦的怀里。霍钧彦帮少女拿下宽檐帽,认真地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故作绅士的样子向她鞠了一躬:“恭迎霍七小姐回家。”
霍七小姐是苏城霍家的七小姐霍钰彤,霍家这些年在苏城生意做的顺风顺水,如今在米行和丝绸业里都小有名气。
霍家当家人霍至义,本是苏北霍家的后裔,祖上做的是跌打药酒的生意,分家之后,霍至义拿了自己的那份家产到了苏城坐起米行生意,十来年的辛苦经营,终于有了成效,米行的生意正是步入正轨,手头也有了相当可观的一份资金,霍至义便又投资了丝绸业,这几年虽是刚入行,但也已经是有所成绩了。
霍至义虽是个善于经营的好商人,但他却称不上是一个好丈夫、或是好父亲。霍至义二十出头才在苏北家乡人的介绍下迎娶了第一位妻子——现如今的霍家当家主母,后十多年里,又前前后后纳了几房姨太太。
霍钰彤的母亲郑氏是霍家的五姨太,本是北平人,家道中落,年轻时曾与一戏子相恋,后霍至义在北平谈生意时所识,强娶回苏城,生下霍钰彤之后,霍家的风言风语就不曾断过,都说五姨太太与燕京戏子花心无道,是肚子里带着孩子嫁到了霍家,这话传到霍至义耳中,更是怒不可遏,然而面对越长大却越不像自己的霍钰彤,霍至义越来越相信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儿不是自己的骨肉。
霍钰彤从小不得父亲喜爱,但是父亲却对母亲情有独钟,几房姨太太都对母亲很有偏见,但却敢怒不敢言,曾经六姨太因为冲撞了她,被父亲关在了柴房里毒打,自从之后,没有人再敢去惹那个成天吃斋念佛却依旧讨霍老爷欢心的五夫人。
母亲却很疼爱钰彤,当其他姨太太都在教自己的儿女如何去争家产的时候,母亲却捧着诗词一句一句地念给钰彤听,年幼的钰彤就在母亲良好的书香教育下成长为如今的才女,十六岁的她在母亲的支持下独自一人到上海求学,在上海的大学堂里,她喜欢坐在宽敞的教室听先生讲课,喜欢和思想进步的女生探讨问题,喜欢学习各种各样新鲜的事物。
如今的霍钰彤,已经是彻底的洋学生了,她受不了霍家这个死气沉沉的所谓大家族,看不起几个姨太太为了家产成日争风吃醋,更讨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形同陌路人地生活在一起,除了六哥霍钧彦之外。
霍钧彦是四姨太的儿子,四姨太早逝,几个姨太太都不愿意接纳年幼的霍钧彦,最后在主母的安排下,由钰彤的母亲来抚养。自小,钰彤和钧彦一起长大,虽是同父异母,但钰彤心里从小就把钧彦当作亲哥哥般对待。
刚回到家,一身洋装的钰彤把家里的几个姨太太的眼神全部吸引了过来,确实,在这个闭塞的家庭里,她们这样的妇人是很难看到洋人的打扮的。
“姆妈——”钰彤见内阁里走出一位妇人,她和其他几个姨太太打扮的有些不同,素雅沉静,头上没有戴任何的发饰,穿着素色的旗袍,身段依旧很好。
钰彤扑到母亲的怀里,“姆妈——钰彤归来了。”
那妇人轻轻地拍着钰彤的背,用甜糯的苏话口音道:“囡囡归来啦。”
晚上,钰彤拉着钧彦在母亲房里聊了一宿,滔滔不绝地讲在上海的求学经历,直到东边的天空已然有些亮了,才肯散去。
一觉睡到中午才在朦胧中醒来,阳光正好地照在墙上,洒下一片金色的赤澄。钰彤伸了一个懒腰,听见佣人在外面敲门,“七小姐,六少爷叫你快些起床,他要带你去见客人。”
“知道了——”钰彤从榻上爬起来,站在镜子前,她照着自己日渐成熟的身体,满意地对镜子笑了笑。走到柜子前,挑了一身淡紫色的洋装换上,梳了简单的发型,用蝴蝶结发卡固定好,洗漱完毕,又拿粉扑对着镜子轻轻地在脸上拍打了几下,还没等拿起口红,就听见六哥在外头用力地拍门,边拍边喊:“钰彤!你快些起来——”
“哗——”门被拉开,眼前的美人一身时髦洋装,晃的霍钧彦一时间愣在门口,“你,你穿打扮地这么漂亮作甚么?”
“六哥不是说带我去见客人吗?做妹妹总不能坍了哥哥的台。”钰彤狡黠一笑,带好宽檐帽,左手拎起皮包,右手挎着霍钧彦,“走吧——”
车在苏城大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钰彤挽着霍钧彦的手下车,一齐走进了饭店。霍钧彦的客人是萧家的两位公子——萧世劾,萧世哲。
萧家在苏城的生意遍布各个行业,在丝绸业更可谓是龙头老大,这次霍钧彦的任务就是说服萧家的两位公子能够把一部分的进口货源介绍给霍家。
从电梯里出来,钰彤和钧彦一路聊的正欢,钰彤也不是没有见过场面的人,虽然对方是萧家两位公子,但在钰彤看来,也只不过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饭局了。
钰彤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视线,一路上又走的轻快,没有注意到前方有人,直直地和对方撞了满怀,帽子带着蝴蝶发卡掉落一地,本打理好的长发忽的像瀑布般地泄下来,她慌乱地抬起头来,对上的是一双如水般澄澈的眼眸。
面前的少年挺拔俊秀,他毕恭毕敬地向钰彤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钰彤忙蹲下去捡帽子,那少年也蹲下去,帮她拾起那只蝴蝶发卡,钰彤的余光瞥见他的手,手指修长,手心里却有厚厚的茧。他把发卡递给钰彤,钰彤小声地说了声“谢谢”便接过来重新戴在头上。
“叶城——你作死啊,眼睛长了没有?霍家的小姐你也敢胡乱冲撞……”里面走出来一个壮汉,比钰彤高出一大截,对着少年乱吼一通。
“你错怪他了!是我撞到他了。”钰彤对壮汉解释道。
“阿——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霍小姐快请进,萧某真是怠慢了。”那壮汉赔笑道。
钰彤此刻才知道,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壮汉就是萧家大公子——萧世劾。
包厢里还坐着一个人,他神色阴郁,看见他们进来也只象征性的起来客气了两下,便没有再多说话,这个是萧二公子,萧世哲。那少年也尾随进来,站在萧世哲身后,钰彤偷偷地打量着他,那少年似乎感觉有人在看他,循着目光,看向钰彤,钰彤忙低下头假装认真地看菜单。
点完菜不久,小厮便一道一道地都上到了桌面上,萧世劾看了一眼他的弟弟,又对他身后的少年命令道:“叶城,帮霍小姐倒些红酒。”
少年规矩地拿起一旁的红酒瓶递到钰彤的杯边,钰彤看着红色的液体缓缓滑入杯中,嘴巴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城,城池的‘城’。”少年回答地很落落大方,他没有发现的是钰彤此刻和红酒一样颜色的脸庞。
钰彤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可是为什么仅仅面对的是萧家的随从,她竟然这样的心神不宁。
饭局在谈笑间很快就结束了,萧家大公子也似乎很有兴趣和霍家合作,大方地给出了十分之一的进口来源。但是相比生意起来,萧世劾对霍钰彤更加感兴趣。
叶城和二公子萧世哲一同回到萧公馆,路上,沉默不言地萧世哲突然开口问道:“叶城,你对刚才的霍小姐有意思?”
“没有。”叶城回答地很直接,可是心里告诉他,他的心很有可能在她撞到自己的时候就沦陷了。
“最好没有,她是大哥的人,你一点念想都不能有。”萧世哲点了一支烟,边道。
夜色撩人,此刻,苏城的夜生活才开始,各式各样的舞厅门口停满了高档轿车,进进出出的有各家各户的贵公子。已经快要入夏了,可是叶城不明白,为什么他彷佛置身于腊月寒风中。
叶城和霍钰彤都没有想到的是,爱情已经在没有任何防备下悄悄地来临了。
很多年,钰彤再回想起当初相遇的时光时,才发现,原来为了遇见你,我已花光了此生所有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