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浙派”,实质和宫廷院体的山水风格是一致的,都是承袭南宋院体的大斧劈技法,当时的宫廷画家皆以俯仰皇帝的所好为标准,孝宗皇帝在位时,就极喜好马远的山水,并将当时宫廷画家中学马远而最有成就的王愕称为“今之马远”,并官封锦衣卫千户,武宗皇帝还特赠他“御赐图书”印一枚。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于是,仿南宋院体的大斧劈山水便风靡一时,成为院体画家争相效仿的一种风格。
院体画家的作品又往往代表着当时绘画的最高成就,因此也就成为民间画家仰慕和效法的一个典范。正统年间(1436-1449年),浙江籍宫廷画家戴进因呈《秋江独钓图》,遭谢环谗言,被排挤出宫廷之外,是时,回到了家乡浙江杭州,戴进高超的画技,典型的院体画风,很快便使一群浙地画家倾倒,学者日众,加之宫廷中的几位画家高手,也都为浙人,皆从戴进学,并和戴进风格相近,于是,以戴进为首的地区画家集群,“浙派”便应运而生了。在浙派画家中,学戴进而有成就者,当首数夏苦,其他如吴伟、张路、汪肇、蒋嵩等,也都是浙派中的力将。
夏苦,字廷芳,钱塘人。《明画录》谓“从戴进学,所作山水诸体,笔力直逼其师”。传世作品有辽宁省博物馆藏的《归去来辞图》卷,描写陶渊明《归去来辞》文中“或掉孤舟”一段。截景式构图,取一角山,石头以峻赠坚硬的大斧劈作皴,水墨淋漓,法度严谨,画中人物情景交融,颇有水准。
吴伟(1450-1508年),一字鲁天,更字次翁,别号小仙。江夏(今湖北武昌)人。吴伟善绘事,人物山水皆精。虽画史云其“不师自能”,但从他的画风来看,主要是师法戴进,而后又远攀南宋的。吴伟十七岁时,曾游南京,他的画就已入神品,名声大着。宪宗皇帝闻其画名,召至宫中,授以锦衣卫镇抚,仁智殿待诏。孝宗称帝后,也极欣赏吴伟的画,授他以锦衣卫百户,并赔“画状元”印一方“宠责日厚”(《明画录》)。吴伟的画基本类同戴进,但在用笔上比戴进狂放,晚期作品更加纯熟,山石用笔信手勾皴,左右纵横,顿挫劈折,草草而就。诚如画史所云,已经达到了“徒呈狂态”的纵肆不羁的忘我程度。他的《长江万里图》卷(故宫博物院藏)最为典型,画中流朗的结构,潇洒脱放的用笔,丰富多彩的变化,一气呵成,在这种极为灵动豪放的斧劈皴的运用上,给人一种新的感觉。吴伟的画,在宫廷中影响也很大,直接师承他的画家有张路、汪肇、蒋嵩等。
张路(1464-1538年),字天驰,号平山,大梁(今河南开封)人。“画法吴小仙,虽草草而就,笔绝道劲,然秀逸之处远逊于小仙”(《无声诗史》)。从他现存的画作《风雨归庄图》(故宫博物院藏)、《望月图》(济南市博物馆藏)、《停琴高士图》(故宫博物院藏)来分析,由学吴伟转而上溯马、夏南宋院体的成分很重,但和南宋院体山水比较,显得用笔尖刻放纵,笔线轻快和层次浅薄,有明显的名人气息。
汪肇,字德功,号海云,安徽休宁人。山水学戴进、吴伟。从他的作品《起蚊图》轴(故宫博物院藏)的笔墨看,山石作斧劈皴法而用笔粗放。风倾的虬木,树叶摇曳狂舞,笔线速疾而爽劲。兀立的坡岩,笔势狂扫速剔,时而用面、时而用线来表现,给人以笔墨淋漓、下笔迅猛刚健的情绪感染。
蒋嵩,字三松,江宁(今南京)人。“山水宗派吴伟,喜用丝墨枯笔……然行笔粗莽,多越短度”(《明画录》)。从他的传世之作《渔舟读书图》轴(故宫博物院藏)来看,他虽学吴伟,但不像吴伟那么纵肆不羁、“多越矩度”,而是笔势较圆拙,水墨蕴渍,浓淡能泽为一体,颇有阳刚之气。
吴伟的门人尚还不少,山水也皆不恶,这里不一一赘述。由于吴伟是湖北江夏人,又学者甚众,画史遂称吴伟为“江夏派”领袖。然吴伟是学戴进的,在技法上也都是师承南宋院体的,所以“江夏派”不过是理论家按地域所划分的画家集群,它的实质,仍是院体、浙派的一个支流。
明代的院体和浙派(包括江夏派)的山水,师承的是南宋院体大斧劈被法一系,并没有多少创新变革的成分,在技法的表现上,虽和南宋院体山水是一脉相承的,但是由于时代的差异,毕竟有着时代气息的不同。在鉴别比较南宋院体山水和明代院体浙派的山水画时,前者用笔沉重,一笔不苟深显力度感。后者用笔轻快,笔势飞扬爽利,有一种因速度过疾而产生的线条跃动感,线条也较前者尖刻草率。在构图上,前者多用截景式构图,“边角式”的取景较普遍,而后者则因经历过元代绘画全景式构图的演进,或多少受其影响,对“截景式”构图并不十分讲究,明代院体、浙派山水画中,层峦叠嶂式的大斧劈山水也不乏其作。总的说来,南宋院体的大斧劈皴下笔刚劲猛烈,法度严谨,力度感很强,因此,山石中呈现出的“块面”感觉也十分明显。而明代院体、浙派的大斧劈山水,由于受元画线条的影响,“长带斧劈”的“线条”感较重,“块面”的感觉则不足,虽然有斧劈皴的笔性意念,但只是硬性的折笔,略作揩擦,作一些草率的“斧劈”感觉罢了。在戴进、吴伟、汪肇等人的作品中,都能看到这种“线带斧劈”的笔意。尤其是浙派后期那种纵肆不羁的用笔,线条飞扬刻画“徒呈狂态”的快速挥扫,粗犷狂肆已经达到了“极限”,到了这时,院体、浙派的山水画其势骤衰,很快便被新兴的“吴门画派”所取代了。
3.明代中叶的“吴门画派”
在院体、浙派山水画风行的同时,苏州地区的一些山水画家,又开始继承北宋,特别是元人的画风格而加以变化,他们鄙视院体和浙派画家“躬厮役之务”,鄙视他们那种缺乏文学修养,剑拔弩张,风格外露的山水体貌。沈周、文徽明等文人画家的相继崛起,造成了与院体、浙派抗衡的局面,并很快转为绝对优势,学者日众,影响很大,逐步形成了明代中期声势浩大的绘画流派——“吴门画派”。吴门画派的画家多寓居吴门(今江苏苏州),他们以沈周开山发迹,至文徵明声名大振,鼓噪一时,成为取代院体、浙派之后的又一轮画坛盟主。
(A)沈周、文徵明和吴门画派画家
沈周(1427-1509年),字启南,号石田,五十八岁后,自号白石翁,长州(今苏州吴县)人,居相城。父亲恒吉,伯父贞音都是苏州有名的画家,恒吉之画,传自王缙、杜琼,所以,沈周早年的画作,也受王缙、杜琼一定的影响。沈周少时主要受父辈启迪,后来则博取众长,出入于宋元各家,主要继承董源和巨然及“元四家”中吴镇和王蒙。沈周的山水画,早期多作小幅,且用笔谨细工整,最为杰出的代表作当为四十一岁时仿王蒙风格的《庐山高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图中笔法境密细秀,气势沉雄苍郁,十分精湛。中期的山水当以南京博物院收藏的《东庄图册》为代表,图册描绘的是沈周的老友吴宽私家园林——一东庄的景色,笔格粗壮沉雄,法度严谨,画法脱胎于董源、巨然和元代的吴镇,敷色也十分温润秀逸。晚期的作品则多作大幅长卷,着名的《沧洲拾趣图》卷(故宫博物院藏)是沈周八十二岁的精作,画法融“元四家”黄公望、吴镇、王蒙、倪云林为一篇,鸿章巨制,绘长山起伏绵亘,山石作披麻、折带等皴法,极富变化,笔墨流简雄健,苍苍茫茫,十分杰出。
文徵明(1470-1559年),初名壁(有画史作壁,”实误。文徵明三兄弟,长兄名奎,次(徵明)壁,三弟名室。奎、壁、室皆星名,三字中皆有“土”字,故壁不可作壁,否则画伪)。后以字行,四十四岁以后改徵明。祖籍衡山,故又号衡山。文徵明的山水是学沈周的,又远上溯于赵孟頫、王蒙和吴镇。他的画具有粗、细两种体貌,“粗文”一路主要师承沈周,画作和沈周的面目较为相似,但不及沈周的粗笔那样苍健。南京博物院收藏的《雪桥策马图》轴,属于“粗文”一路,画中雪山寒林用笔皆较粗放,墨色浓、淡、干、湿浑然一体,又层次丰富,敷色渲染也较沈周秀润。当然,文徵明的细笔青绿山水的成就显然要更高一筹,南京博物院收藏有他的《万壑争流图》轴,可称是“细文”中的精品,这幅作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八十一岁时的重彩青绿山水,取法赵孟頫,笔墨苍润工整,山石用笔简括老辣,树法绘制精细,夹叶、点叶并用,密而不乱,水纹线条细劲延绵,整幅山水推通文静,极见功底。
文徵明是继沈周之后,吴门画派的又一领袖人物,沈周之后,吴派近乎成了文家的天下,自文徵明始,文家累代善画,见于着录的就达三十多人,其中文彭、文嘉、文伯仁、文从简、文震亨、文淑等都十分杰出。除了这些文氏家族的成员外,门人钱谷,陆治、朱朗、陈道复等人也都是吴派中的力将。
文彭(1498-1573年),字寿承,号三桥,文徵明长子。授秀水训导,官国子监博士。文彭以善制印章着名,创有“文派”一系,亦工山水,墨气苍郁,类父风。
文嘉(1501-1583年),字休承,号文水,文徵明次子,善诗文,能鉴赏,山水画有较高的成就。他师承董源、倪港和王蒙,然文徵明对他的影响则十分大。《曲水园图》卷(上海博物馆藏)既继承了文徵明秀逸文静的长处,也融合了倪港淡雅流简的特色。《瀛洲仙侣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用笔细秀,山石多以枯笔于墨被染,再敷以青绿设色,这种疏秀清润的画路,正是文派山水显着的特色。
文伯仁(1502-1575年),字德承,号五峰,文徵明之侄。工画山水,他的画,上追王蒙,远踪“三赵(令攘、伯驹、孟頫)”,近不失家学。存世作品有《松径石矾图》轴(南京博物院藏)、《松冈竹坞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笔力清劲,其骨力神气不在徵明之下。
陆治(1496-1577年),字叔平,号包山子,吴(今苏州)人,文徵明弟子。陆治的山水,早期从学于文徵明,兼仿宋人一路,后来一变峭秀之势而自成一家。传世作品有仿王履《华山图册》(上海博物馆藏),风格“风骨峻削”,有其鲜明的个性。南京博物院藏有他的《天池诗书合画卷》,为文徵明青绿山水和陆治的临本合装卷,如果将两本分析对比,便不难看出陆治山水画的渊源出处了。陆治的山水,虽出自吴门,但成熟以后的作品和吴门画派的山水差异较大,个性极强,特别是他的用线,多方折挺劲,显得尖峭而锐利,皴笔也干枯硬健,设色多大青绿,山脚再染以赭石,风格十分突出。
钱谷(508-?),字叔宝,号磐室,吴(今苏州)人,文徵明弟子。钱谷的山水画,很似文徵明细笔的一路,殊少新意。南京博物院收藏有他的《松石流泉图》、上海博物馆藏有《苍山茅屋图》等,都十分优秀,虽然他一生未能脱离文徵明的门庭,然画作功底甚深,还是值得称誉的。
朱朗,吴县(今苏州吴县)人,文徵明入室弟子,其山水与文徵明酷似,后多托名以行,历史上文徵明的不少假画,都出于他手。
陈道复(1483-1544年),原名淳,字道复,后以字行,更字复父,号白阳山水。吴郡人,文徵明弟子。陈道复的主要成就在于写意花卉,在画史上和徐渭(号青藤)并称“青藤白阳”。中年以后,方始作山水,效法米有仁、高克恭、黄子久、王蒙等人。陈道复有较多的山水画存世,所用笔线皆逸笔草草,漫不经意,墨韵则淋漓酣畅,颇具文人山水画天真纵逸之趣。
吴门画派在明代中期是一个影响较大的画派,其势力和阵营相当可观。文徵明以后,学他的人,名见经传的画家就达六七十人之多,其他旁系、私淑的画家尚不在统计之列,可谓盛极一时。但是,吴门画派到了末流,徒子徒孙们只知一味的临仿,无心变革,粗制滥造,只能是仅得皮毛了。诚如范允临所言“今吴人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悬之于市中,以易斗米,画哪得佳耶?间有取法名公者,惟知有一衡山(文徵明),少少仿佛,摹拟仅得其形似皮肤,而不曾得神理,曰:‘吾学衡山耳’。如此这般无知,只知衡山,不知家元的吴派末流画家们,在无源可寻的狭隘井底中,画技愈发细弱繁琐,干枯乏韵,最终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由此便一蹶不振地衰败下去了。”
(B)“吴门四家”
在沈周、文徵明名噪江南之际,同时尚有寓居吴门的唐寅和仇英,他们的山水画也十分出众,成就甚高,但由于他们承袭于南宋院体,风格不类吴门画派,故画史又将他们和沈周、文徵明并称为“吴门四家”。
唐寅(1470-1523年),字子畏,一字伯虎,号六如居士,吴县人。初学画于周臣(字东村),但更多的是继承南宋李唐、刘松年的传统,但画中却有“文人画”的气格,而行成了自己的面貌。南京博物院收藏的《看泉听民图》轴,是唐寅中年的山水精品,构图严谨,用细长的线条画出山的轮廓,山势方折,以斧劈皴单层刷染,用笔纯熟,画面明快秀润,法度甚好。《落霞孤腹鹜图》轴(上海博物馆藏),是唐寅最为优秀的山水画代表作,画题“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鹜渺无踪……”图中高岭耸峙,绿柳垂荫,茅亭草榭,一片烟江,造境十分优美。山石皆以柔曲的长带斧劈作皴,线条飘逸洒脱,全无南宋和明代院体山水那样刚劲拓露的外悍之气,显得秀韵清旷,文人画气息十足,真可谓是“一段萧疏清旷之气,出于烟波柳岸间”(张丑《清河书画舫》)。
仇英,确切生卒年无考(约为1509-1551年?),字实又,号十洲,江苏太仓人,移居苏州。山水初师周臣,又曾得文徵明指点。画法主要吸收南宋院体画法,多作小斧劈皴,然而又发展宋院体“青绿巧整”的体貌,常作精工艳丽的大青绿山水。传世的精作有上海博物馆收藏的《剑阁图》轴,画作造境险奇、崖壁如削、栈道凌空、人马行进、寒雪皑皑。画法似李唐,笔势严谨,硬健有力,生动地描绘了蜀道行旅的艰险景况。《桃源仙境图》轴(天津艺术博物馆藏),写陶诗意境,用笔谨细不拘,敷色艳丽不俗,图中充满了妍逸高古之气,诚如谭寿平所言,是“风华妍雅,又饶古趣,伯驹以后,无与争能者矣”(《南田画跋》)。
4.明代晚期兴起的松江画派
继吴门画派之后,松江画派又奋起突立,称誉一方。明代的松江(古又称华亭),商品经济十分发达,市面繁华,巨富大贾,文人雅客过往频繁。高度发展的经济,促进了文化艺术的兴盛,以至画家集聚,绘事兴旺。当时的松江画家顾正谊、孙克宏与宋旭友善,他们终日潜心笔墨,描摹元人山水技法,穷探旨趣,形成了画风古雅秀润的华亭派(也称松江派),早年的董其昌,绘画即受到顾正谊的启导,成为华亭派中的一员。之后,董其昌又有出兰之誉,声望远超顾氏,因而华亭派的头面人物遂由董其昌取而代之。董其昌等人勇于突破时俗,使中国山水画又进行了一次新的变革。
(A)董其昌的山水画和他的文人画理论
董其昌(1555-1636年),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土,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官至南京礼部尚书,精鉴赏,善书法,工画山水。着有《容台集》、《画禅室随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