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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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收在这里的六篇文章,是对六本书的评说,更准确地说,是对六本书的批判。六篇文章,发表后都有些动静,有的闹出的动静还很大,甚至酿成国际事件,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酿成了国际闹剧。这些文章,或多或少给我自己带来些麻烦,所以名之曰《有事生非》。

闹出国际事件的,是《汪晖〈反抗绝望〉的学风问题》一文。此文于二〇一〇年春发表。事先,我知道文章会有“轰动效应”,但没想到“轰动”得如此厉害,更没想到“轰动”出了国界,“轰动”到了欧美。这篇文章,主要说的是已成“学术经典”的汪晖先生成名作《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抄袭问题。先是,国内六七十名学者联名发表公开信,要求有关单位严肃对待此事,给社会一个说法。于是,刘禾女士紧急联络国际学者,也有六七十人,联名发表公开信,担保汪晖没有抄袭。当时就有不少人提出质疑:这些在公开信上签名的外国学者,绝大多数不懂汉语,如何担保一种汉语著作没有抄袭?请这样一群人担保汪晖没有抄袭,岂非是让一群全盲的人担保一副地图没有画错?岂非是让一群全聋的人担保一首歌曲没有跑调?岂非是让一群完全丧失了味觉的人担保一碗菜没有发馊?让一群完全不懂汉语的人担保一种汉语著作没有抄袭,从“学理”上说,与让一群文盲担保汪晖没有抄袭,毫无二致。刘禾是在发动一群国际学者对抗国内学者,但也是在拉来一群文盲压制国内学者。

发动此事者的心智,姑且不论。那群根本不懂汉语的国际学者居然在这样的公开信上签名,倒是值得深思的事情。此后的几年间,有好几位在刘禾策划的公开信上签名的外国学者传来信息,说自己当初之所以在公开信上签名,是因为获悉汪晖在国内受到了严重的政治迫害,而指控其抄袭,正是政治迫害的一种方式。这样的信息,让事情变得清晰起来。那些不懂汉语的外国学者,不少是本国的“知识左派”。而在他们那里,“左派”是永远与官府对立的,永远是反体制、反权威的。他们以为中国的情形也如此。当国家为了迫害一个知识分子而指控其学术抄袭时,他们便毫不犹豫地站在被迫害者一边,因为既然是国家蓄意要迫害一个反体制、反权威的知识分子,那这种指控便一定不但是虚妄的,而且是卑劣的。这也让我们明白,一些中国的或者本来是中国的后来又成了外国的,但又在中国和外国两面挣名利的“国际学者”,面对国际和面对国内时,面目是两样的。鲁迅写过一篇杂文《二丑艺术》,勾勒的二花脸,与这种面目庶几有几分相似。

关于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的两篇文章,则是在事件发生后被逼出来的。汪晖的《反抗绝望》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博士论文。我的文章发表后,有人以“八十年代”的名义为汪晖辩护,强调在“没有学术规范的八十年代”,我指出的那些问题都不算“抄袭”,更有人命我“好好读读”汪晖的成熟之作《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我于是写了《读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献疑》。再后来,汪晖先生通过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给我发来了“律师函”,命令我立即停止“诽谤”并做出书面道歉,这逼我写出了《再说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的剽袭问题》。实际上,我的几篇文章,其他人的许多文章,国内六七十位学者的联名信,都没有对汪晖先生构成实质性的打击。汪晖先生不但依然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博导,而且光荣地成为全国政协委员,有资格在人民大会堂参政议政。记得事件刚起时,网上有帖子说:“汪晖是攻不倒的,小右们收兵吧!”看来发帖者不是等闲之辈。刘禾女士当时是为了救汪晖于危地而发动六七十名国际学者为汪晖“担保”,但刘禾女士如果以为是自己的义举救了汪晖,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一群汉语文盲者的担保,也许的确能蒙蔽一些普通民众,的确能起一点混淆视听的作用,但对有权力处置汪晖者并不会产生多大影响,他们还不至于这样容易被忽悠。虽然汪晖的安然无恙和荣任国家级“委员”与刘禾女士的拔刀相助无关,但刘禾女士却有义务把汪晖的安然无恙并荣任“委员”通告那群国际文盲。

此前,我也曾在《文艺研究》上先后发表两文,批评刘禾女士的《跨语际实践》和《语际书写》两书。刘禾女士发动国际学者声援汪晖后,网上有人说这是因为我写了这两文,所以刘女士要以此种方式报两箭之仇。这样理解刘禾女士投袂而起的动机,那是太简单化了。我的两篇书评令刘女士不快,只能说是促使刘女士有此义举的原因之一,决不是主要原因,更不是全部原因。

两篇针对刘禾女士的书评也收在这里,这就是《花拳绣腿的实践——刘禾〈跨语际实践〉的语言问题》和《以伪乱真和化真为伪——刘禾〈语际书写〉〈跨语际实践〉的问题意识》。刘禾两书,尤其《跨语际实践》,研究的是西方概念进入中国、在中国扎根生长的问题。我以为,刘禾的研究有着两大问题,一是空疏不实,一是无的放矢。具体看法写在文章里,这里不多说。两文发表后,北京大学的陈平原教授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谈中国现代文学关键词的文章,文章开头说到了我对刘禾的批评。陈教授文章引用了《以伪乱真和化真为伪》中的几句话,但注释却说明出自《花拳绣腿的实践》,我由此断定,陈教授并未认真读我那两文,甚至并不知道我其实写了两篇文章批评刘禾。陈教授一开始就强调,刘禾研究的是“语言问题”,而“王并不是语言学家”,只是一个“文学批评家”,因此,“王”只是指出了刘禾的几处知识错误,并不能构成对刘禾真正的诘难。陈教授以一种权威的口吻,评说着学术界对“语言问题”的研究。这让我有点纳闷。我想:陈难道是语言学家吗?陈难道是语言学的泰斗吗?如果不是,如何有资格说王没有评说刘的资格,又如何有资格对语言学家的各种观点评头品足?

我当然不能说我对刘禾研究的问题有什么研究。但我对这问题却早就有兴趣。西方概念,基本上是通过日本进入中国的,这些概念,其实都是日语外来语。一九七八年,我参加高考,被军队的洛阳外语学院(现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录取,被分配到日语专业。学了一点日语后,就对日语中有着大量的汉语词颇感兴趣。大学的毕业论文,题目是《日语中的汉语抽象语》,要求必须用日文写,那时不知道,现在知道,那日语表达肯定让日本人发笑。当然,后来并没有吃日文饭。但对中国现代人文领域、社会科学领域的基本概念基本来自日本一事,始终有兴趣,也曾在一九九五年写过《隔在中西之间的日本——现代汉语中的日语外来语》一文。我说这些,并非意在强调我有足够的资格谈论“语言问题”,而是在说,我对刘禾的批评,也是兴趣使然。

收在这里的六篇文章,都是所谓学术批评。批评别人的学术,不必自己一定特别有学问。指责饭店的菜做得不好,不必自己是高明的厨师;指责别人的歌唱得不好,不必自己是帕瓦罗蒂或邓丽君。我虽然写了些学术批评,但做梦都不敢自认为是有学问的人。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