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因讨厌繁重的学业,竟在课堂之外迷恋起金庸的武侠小说来。只要晚自习下课铃一响,便一溜小跑回到宿舍,脸脚也不洗,爬上床,钻进被窝,双手捧书,读得如痴如醉。书中的刀光剑影,恩怨情仇,把一个青年人的内心,搅扰得风生水起,惴惴不安。课业带来的负重之感,便也随着那些武林人物的喜、怒、哀、乐而烟消云散。金庸真不愧是文坛奇才,他在书中所创造的江湖,其实都可视作残酷的“现实社会”。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正与邪之间的斗争,素来就不是存在于虚幻中的。大概喜欢金庸小说的读者,都曾被他笔下那些行侠仗义,豪气干云的英雄所感动过。当然,也曾对他所塑造出来的那些阴险狡诈,歹毒残暴之徒感到齿寒。《天龙八部》里的叶二娘即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别看她是女流之辈,在“四大恶人”中却排行第二,外号“无恶不作”。她以“破戒刀法”,加之胜过云中鹤的轻功而独步武林,可谓来去自如,踏雪无痕。但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武功了得的女人,却因二十四年前被人盗去儿子,念子成痴,患上“偷子怪癖”。她每每偷抢别人的孩子来玩弄后,都会像杀猪宰羊一样,将孩子弄死,以此为乐。
人性的丑陋可见一斑。
雕凿于大足北山的这龛“诃利谛母”,讲的也是一位跟叶二娘遭遇相仿,喜欢偷取别人孩子为乐的女人的故事。不同的是,叶二娘以恶为恶,不知悔改,最终咎由自取;而诃利谛母却受佛祖点化,改过自新,修成正果。
这龛造像雕于宋代。诃利谛母位于龛壁正中,左手抱一婴孩置于膝上。其慈眉善目的模样,像极了一位贵妇母亲。她左侧的乳母,体态丰腴,盘腿而坐,似一个从农村来的保姆,正在喂孩子的奶。甘甜的乳汁,从她那饱满的乳房里流出。地上爬着十数个小孩,围着她嬉笑。稚嫩的脸蛋粉嘟嘟的,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被春天早晨的露水包裹。
诃利谛母有两种译法,一种译为恶女;一种译为爱子母。俗称鬼母子、九母子。这龛像便是根据《鬼母子经》一卷和《大药叉女欢喜母并爱子成就法》一卷而刻。据佛经记载,诃利谛母原是王舍城外一位牧羊女,身怀六甲期间,被城中之人强行拖去跳舞,狂欢放浪,结果导致其流产,腹中胎儿夭折。牧羊女悲痛万分,痛定思痛后,她立下誓言:来世将食尽城中人子。她死后与药叉长子结姻,生下儿子五百。但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并未激发出她的母性。相反,却使她复仇的愿望日趋强烈。她履行誓言,日日入城偷食他人之子,致使城中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佛祖释迦牟尼为使她苦海回头,故意施法,将她其中一个孩子藏起来,她嚎啕不已,苦苦哀求归还孩子。释迦牟尼问她:你有几子?答曰:五百。释迦牟尼说:你有五百子,只不见一子,竟如此痛不欲生,别人惟独一子,却被你偷吃,不知作何感想?诃利谛母猛然觉悟,皈依佛门。并向佛起誓:我有自心陀罗尼咒语,能除一切灾难恐怖……我诸眷属,常为守护,今护安乐。释迦牟尼笑曰:善哉!善哉!从此,诃利谛母改邪归正,以保护天下小孩为己任,她也因此成了慈母的象征,被世人称为“送子观音”,或“送子娘娘”。
诃利谛母之所以能得圆满,盖因她懂得反省,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个人倘若曾遭受过巨大的创伤和屈辱,他是否就只能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呢?别人给你造成灾难,你又给别人造成更大的灾难。如此睚眦必报,那么,冤冤相报何时是了,最终不过是落得个害人害己的下场。叶二娘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
同理,那些曾给别人造成过痛苦或灾难的人,如果不知道忏悔,不懂得赎罪,终究也不会心安理得。文学巨擘巴金先生,一生著作等身,受世人尊敬,并获得巨大的殊荣。照说,他应该功成身退,颐养天年。但他并未这样做,而是趁此晚景,抓住不多的时光,写作《随想录》,主张讲真话,以此来忏悔自己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这既是告慰心灵,也是告慰时代。他在《再论说真话》里写道:
1958年大刮浮夸风的时候我不但相信各种“豪言壮语”,而且我也跟着别人说谎吹牛。我在1956年也曾发表杂文,鼓励人“独立思考”,可是第二年运动一来,几个熟人摔倒在地,我也弃甲丢盔自己缴了械,一直把那些杂感作为不可赦的罪行;从此就不以说假话为耻了。当然,这中间也有过反复的时候,我有脑子,我就会思索,有时我也忍不住吐露自己的想法。1962年我在上海文艺界的一次会议上发表一篇讲话:《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勇气和责任心”!就只有三几十句真话,他们都成了我精神上的一个包袱……
巴金还有一篇文章叫《怀念胡风》,表明对酿成胡风悲剧,自己具有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
我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印在白纸上的黑字是永远揩不掉的。子孙后代是我们真正的裁判官。究竟对什么错误我们应该负责,他们知道,他们不会原谅我们。50年代我常说做一个中国作家是我的骄傲。可是想到那些“斗争”,那些“运动”,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今天翻看30年前写的那些话,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
巴金以他的忏悔,唤醒了沉睡的良知;又以良知,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一个不懂得忏悔的人,是可耻的;一个不懂得忏悔的民族,是可悲的。比如日本,他们的历届首相,年年都要去参拜“靖国神社”,而丝毫不顾这些人曾在二战期间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不为他们这个国家曾给别国造成的深重灾难而忏悔,照样我行我素,还故意歪曲历史,掩盖真相。
一个没有忏悔意识和忏悔勇气的国家,自然也就失去了别国对他的尊重。
何为忏悔意识?用学者刘再复的话说:忏悔实质上是良知意义的自我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