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家族的绿袖子:原野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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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南箭亭子往事

“噔”。

“噔——”,理发的大金牙用铁钉在夹子似的钢片中间划过,悠然悦耳。他右肩背一木箱,从南箭亭子街道慢慢穿过。

听到“噔——”,我们纷纷跑出来,不理发,是看他金牙。

理发匠的金牙特别长。我疑心他的牙并不需要这么长,而为炫耀。他即使闭拢嘴,牙仍闪一点亮。说话,他尽量笑着,满口光芒不长锈。

我们数他金牙。烂樱桃说六个,我说十个。因为他下牙也是金的。

大金牙常说“坝上”的事。火勺,黑绵羊,吃鹿肉脯。

“啥是坝上?”烂樱桃问。

“林西以北,”大金牙说,“那是蒙古地界。”

“我以为粪耙。”烂樱桃说。

大金牙假装用剃刀割他。

大金牙过去是有钱人,后来把钱换成金子,再把金子化了,变成牙镶在嘴里,走到、哪儿都丢不了。瞿四他大哥说完,补充一句“这是我分析的结果。”

富达拉达对大金牙说,“你张开嘴,让我们好好数数……”

他急了,追着要揍富达拉达。追不上,骂:“要在年轻,宰了你小兔崽子。”大金牙目露凶光,可能在坝上真宰过人。

原来

原来我们跟翎子好。再说我跟翎子她弟弟镜框也挺好。镜框本名小东。他有一天把家里镜框卸下来,举着,站在门口。他奶奶半瞎,说“这谁呀?张学良吧?”伸手一摸,鼻子嘴是肉的,吓得跌坐在地。后来,他就成镜框了。

翎子,什么时候都是笑脸。黄眼珠子闪亮,脸粉白,说话声低但笑音高亢,咯咯咯咯。

镜框不满地烦她:“你下蛋呢?”

翎子是初一的,比我们高三年级,夏天,我们在她家房檐下坐一溜,听翎子念课文。她家的胭脂梅、指甲桃,还有波斯菊开满畦子,蝴蝶飘飘。

翎子用一种特别的腔调,像给每个字都上了劲,念:

“小河清清小河长,小河两岸是故乡……”

我们都不敢乐,享受着很掏束的一种高雅气氛。

然后,翎子给我们分指甲桃花瓣,一人五瓣,染指甲。英子、莎娜、我姐又跳安代舞,拎着手绢,登拉哒哩嘀,登拉拉哒登哒。

后来,听人说翎子跟男的亲嘴。真的?那人者我们不信,急了。“在辽河家属院乒乓球室,我亲眼看见的。他俩接着,翎子翘脚。男的是一中的,鬈毛。”

大家心情黯淡下来。翎子竟然干这么恶心韵事。翎子过来,我们假装不认识。她说话,我们扭头。

还有一次,放学时见到了翎子。她那时一个人走,我们往她身上吐唾沫,吐到舌头都麻了。

爱华、周小平间或说“辽河,哼!乒乓球室……呸!”

我从侧面偷看翎子表情。她一下下眨眼,搅散泪水,手拽书包带,使劲往家走。

洋井

洋井在米分培他家的园子边上。晚上做饭的时候,众人拎桶叮当取水。米分培他老婆站在台阶上,看。

计划经济在南箭亭子即盟公署家属院的体现之一,是七八栋房子设一洋井。这井怪,压水时,稍一慢,井水伴着嘶哑的长音缩回,像咽气。再注水引,嘎噔嘎噔,直至水花溅出井口半尺高。这时,米分培老婆轻蔑地笑一下。他家的人爱敞怀,孩子们衣裳没纽扣,一跑,两襟如旗,从肋下飘起。米分培老婆不系扣——用现今眼光看也没衬衣——两个奶子像装豆浆的塑料袋,在腰上晃。这是在夏天。

洋井也是公家配的。铸铁,葫芦似的井身接管在地下吸水。井把儿弯如鸟身,鸟头衔着井碗,手拄的地方像砍刀把儿。

米分培是盟公署会计,因此戴眼镜。他家人嘴大,要有人在南箭亭子转,见嘴大的人,就是老米家的。要是见到不大点儿的孩子,不认识是谁家的,如果嘴大,也是老米家的。他老婆老在生小孩,无暇掩怀。

冬天井台高如小丘,水泼上,带着流势成冰。取水的人战战兢兢,怕摔。井碗在晚上由米分培老婆收到家里。取水人要恭谨叩门,取井碗,再要点水引井。他老婆傲慢地掀开水缸的秫秸盖,给你两瓢。两瓢水不够,那不管了。

取水对我们小孩是快乐的事情。冬天,在白冰的井台上压水,井水在寒冷的早上飘着白雾泻入桶里,清澈渊深。我和姐姐用木棍担着回家,两人一起倒进缸里,看水在缸里又长了一截。

米分培的老婆站在高台阶上看人们取水,这么多水被别人挑走了,她可能感到心疼。其实米分培家吃饭的碗都不够,二胖和三笊篱在一个碗吃,他妈他爸各有一个碗。二胖弄断一根筷子让他妈打了一顿。过一年了,他妈想起这事又把二胖打一顿。

有一次,我们在井台上玩儿。蚰蜒说,谁敢舔洋井把儿?那是冬天。大伙说,你舔我就舔。蚰蜒说,谁敢舔我管他叫爷爷。六猴子——平常最捣蛋——有点抖擞,拿眼睛转大伙。我们袖着手,你舔,舔呀!六猴子咧嘴乐了,用舌头在空气中伸缩两下,练练。你上去,摸摸井把。不许捂乎,蚰蜒说。那你得管我叫爷爷!六猴子转过头重申。他不叫就给他扒裤子,大伙说。六猴子低头,把舌头伸出来,又说,叫噢。然后舔。

“嗯——”

六猴子古怪呻吟。他舌头粘到井把儿上了。粉红的舌头在黑铁上拽不下来,六猴子哭,费力扭脸,可怜地看我们。大伙先是大笑,后来害怕了。六猴子转而嚎啕。有几个小孩吓跑了。

粮本他爸听到喧哗跑出来,一看,痛斥:胡闹!转身回家端了一瓢水,慢慢浇在六猴子舌头粘处。舌头下来了,六猴子捂着嘴,飞也似地哭跑回家。粮本本名梁立本。他爸说话嗡嗡的,像肚子下面接着地洞。

米分培他老婆的脸,露在玻璃窗后面,好像刚笑过。

“谁弄的?”粮本他爸训斥,我也吓跑了。

六猴子有很长时间不说话。他们说,六猴子说话跟傻子似的,管“饭”叫“拌”。大伙也不提蚰蜒管他叫爷爷的事。

好几次,我跟六猴子说话,他光摇头。

那种

那种修马路的水泥管子,一人高,不知何故弃在辽河家属院墙外。我们纷纷钻进去赋闲,起初合力蹬踹,使它晃动,我们坐享自由,但蹬不动。

我们在里边蜷坐的时候,闲聊。一般说电影里的事。李向阳,说冈村宁茨,又说到蒋介石,后来说到毛主席。

有个新搬来的小孩叫王志,从吉林来的。他说“你们知道毛主席媳妇是谁吗?”

毛主席媳妇?

我们从来不知道毛主席竞有媳妇,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他叫毛泽东,以为就叫毛主席。

瞿四钻出管子,脸色峻厉,他指王志鼻子说:“你敢说毛主席有媳妇!”

我们渐渐想出媳妇里面的不洁含义,这个王志简直反动透顶,也为发现了一个反革命兴奋。

王志也从管子钻出来,面无惧色,指着瞿四鼻子说:“你敢说毛主席没媳妇?”

瞿四微怔,说:“操你妈!你敢说毛主席有媳妇!”

过了一会儿,蚰蜒说:“蒋介石才有媳妇呢。”他扭屁股走了几步。

大伙嗤笑。说对,宋美龄。

虫子说:“刘少奇才有媳妇呢。”

大伙说对,王光美。

瞿四恶狠狠地说:“你等着!”

王志不忿,你等着!

要是毛主席没媳妇,王志就是反革命。先五花大绑斗一顿,随便揍,拿砖头砸他脑袋也行。然后一般就枪毙。每年冬天,赤峰都枪毙好几车反革命。他们光着头,下巴摘了,铛啷着,要不枪毙时他喊“毛主席万岁”怎么办?枪毙都在最冷的天,解放军穿戴皮衣皮帽背刺刀枪站在车上,两人按一个犯人。有的犯人只穿衬衣,有的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

“你等着!”瞿四说。其实瞿四他们家成分地主。

“等着咋的?”王志还挺横呢。

王志的态度使我们迟疑了。他走了之后,我们在管子里商量挺长时间,默默地想毛主席和媳妇的事,心里感到罪恶,开始燥热。瞿四说,其实革命英雄都没媳妇,黄继光、董存瑞、雷锋。大伙说对。

第二天放学,我们来到管子时,王志已坐在那里,不瞅我们。他拿出一块糖,剥开,暗红大块,有一层薄膜,塞进嘴里嚼。

“啥糖?”瞿四俯耳问我。南箭亭子的小孩只有过年才吃上几块甜菜渣子硬糖,2分钱一块。

“高梁台(饴)”我说。大伙迅速传诵这个词。它是软的,甜得齁嗓子。

王志又剥了一块,塞嘴。

当王志吃第三块时,瞿四和蚰蜒的脸色已由羡慕变得阴沉。这时,王志抬手给瞿四一块,瞿四火速大嚼,牙齿像打鼓一样。

“给咱。给咱。”大伙纷纷伸手。

王志一人给一块,又给了瞿四一块。但到了文太瑞手边,他不给。

“你管我哥叫瘸子干啥?”王志问。

王志他哥的确是瘸子。

“你哥不是瘸子。”文太瑞卑微地央告。

“谁是?”

“我哥是瘸子。”文太瑞低声说。给了他一块糖。

大伙愉快地吃“高梁台”,瞿四吃了两块。特好吃,口腔,甚至舌头底下都被甜水浸润。谁也不提那件事了。

粮本

粮本发明的最好游戏是比谁尿得高。

南箭亭子的厕所都是红砖的,起脊。我们还住土房呢。男女厕所的隔墙不封顶。能听见说话声。

有一次,我听见那边说“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另一人回答“今年用不着买太多白菜。”

说“姑娘”的像富达喇达他妈。后来,我看到白菜就想起“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那天粮本说“先别尿,”他拿粉笔往厕所墙上画白线,到鼻子高,“超不过就是王八蛋。”

大伙憋气比赛。粮本第一,我和二胖差不多高,蚰蜒第三,三笊篱没过线。

蚰蜒不满意,“我尿少。”三笊篱说,“我也是。”

粮本得意,说“明天九点再比。”

第二天,蚰蜒早就在厕所等着,脸憋通红,像冻脚似的来回搓脚。

粮本来了,问蚰蜒:“你早晨撒尿了吗?”

蚰蜒摇头,说“快点!”

今天的高度是过墙,往女厕所那边滋。

蚰蜒第一尿。这家伙踮脚尖、挺胸,还是差一点,但尿得时间特长。

粮本说,“其实我早晨撒尿了,不过又喝三茶缸水。”他站定,运气。第一拨没窜过去,一鼓劲,第二拨尿银箭一般闪耀过墙。

大伙鼓掌欢呼。

“哎哟!”那边女的尖叫。我们火速转移。粮本在里边喊:“等着我……”估计还有半茶缸子水没尿出来。

结果,粮本被空军老姚媳妇拎着耳朵遣送回家。粮本他妈听完,把他按在地上,拿鸡毛掸子照屁股一顿死抽。抽一下,他“嗷”地头脚一起上抬,像过电似的。

空军老姚媳妇是南箭亭子女人中漂亮的,比得上焉优他妈。黑发波浪,别一敦煌飞天夹子。空军老姚浓眉大脸,见我们爱问这种蠢话:“一斤棉花沉,一斤铁沉?”

我们不吱声,早听过这个。蚰蜒爬上墙头,说“你妈沉!”

没等空军老姚抓,他就没影了。

空军老姚还领我们去他家,指镜框里的照片。他戴肩牌,大盖帽。“我当年是空军。”他说,“你们好好学习。”他又说,手里拿一把彩色铅笔。外边什么颜色,芯就什么颜色。我分一枝橙色的铅笔。

“你长大当什么?”他笑着摸我脑袋。我语塞,从未想过长大当什么,胡乱说:“空军。”

“好!”他又给我一个浅蓝色的铅笔刀。

“我也当空军!”六猴子、虫子、粮本和富达喇达纷纷喊,假装娇羞地钻进他怀里,要铅笔刀。

“好啦好啦”。空军老姚用手抚弄他们头发,笑。

他媳妇也笑,一绺头发卷垂,遮住半边脸。那时粮本还没往她大波浪里撒尿。

焉优

焉优就是一种紫黑浆果,豆粒大,一吃甜而染牙。因此吃完了不能乐。兵工厂墙内杂草中有焉优,星期三下午不能去摘,他们打靶。

而焉优是文太瑞邻居家那个孩子的外号。

他傻,站当街对过往人说:昨天我爸又骑我妈身上了。

人听了一愣。焉优张着嘴“哈哈”乐起来,涎水像过年火锅的粉丝一样沾在条绒衣裳上。他知道说这个别人能愣。

焉优父母是研究所的,戴手表,有裤线。他妈素洁,走道轻飘的,说话时脚往后撤一下,脸微红。

马杏核有一次偷偷问焉优:你爸咋骑你妈身上啦?

焉优振作了,“我爸啥都不穿,……”

“啪!”胡三给马杏核一嘴巴,“操你妈!问这个干啥?流氓。”

马杏核右脸“唰”地鼓起几道棱子,嘴唇哆嗦,费半天劲才把话咽回去。胡三练摔跤,板带把腰煞得精细。

焉优不明白马杏核为啥挨揍,伸脖子看他的脸。

那天下班时,焉优又说“我妈裤衩是花的。”等着人们惊讶。

正好他妈下班,拽着焉优就往家里跑,一只手罩在脸上,粉纱巾掉在地上也不回头拣。

瞿四他奶奶常常瞅着焉优说:

“焉优啊,焉优,你可多可怜啊!”

焉优说,“我不可怜!我有黑枣。”说着从兜里掏一把黑枣,嘛哒嘛哒吃。他兜里总有黑枣,吃完把核给我们看,扁而黄,像一片鱼鳞。隔一段,罗锅子老头挎小筐在焉优家门口喊:“枣啊,黑枣,黑黑枣!”他年年说自己90岁。

虫子长这么大都没吃过黑枣,也不跟焉优要。焉优一出来,虫子就跟着,攒黑枣核。他洗干净枣核,在窗台晾,用蘸水笔在每个核的扁面上写一个“长”字。

秋天,虫子把枣核种在水文站房后,这件事只有我一人知道。

有一天

有一天,我非常烦闷。看《海底两万里》,趴窗台画岳云的两把银锤,在午后射到炕上蓝塑料布上的光线中用手势做动物剪影。还烦闷。

我把我爸的军功章找出来,它们放在红箱子底下鹿茸糖的铁盒里,绸布包裹。我戴上一枚,特意晃动上身,收颌看它光芒。

粮本最先看见的,跑过来,“谁的?”

“我爸的。”

“你爸是英雄?”

我没吭声。然后粮本追随我。在虫子家门外站一会儿,虫子和他爸用铁锹挖土豆。

“勋章。”粮本指我。

虫子他爸根本没抬头,虫子悄悄瞅两眼。

后来到洋井那儿站一会儿。又到小卖店。小卖店的女售货员聊谁对象眼睛大,粮本偷一把盐放进兜里。他给我几粒,舔盐也挺舒服。

我突然明白,必须创造一个奇迹。烦闷其实是创造奇迹的先兆。我把奖章放回去,从炕席下边找一把铜钥匙,锉成沫,铜沫立刻成了新的。要是我姐回来,就说是金子沫。第二步呢?往金子沫里倒点酱油、醋、白糖、我爸喝的甘草剂,在锅里煮。一边煮一边念咒。我没学过咒,就念:“豆芽豆芽朝天锥。”过一会儿,揭开锅盖,它有可能变成——玻璃、灵芝草、一种能融化一切的试剂——估计是三种之一。揭锅盖前,我临时跪地磕了三个头。磕头时想,我姐这时千万别回来。

揭开盖,只有黑水冒着热气,我取一勺洒在台阶的青石板上,看石头能不能炸开,没有。我醒悟了,这一切必须等到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于是,把这些赭色发黏有甘草味的水装进空瓶,把锅底的铜钥匙沫一点点拣进去。

我准备把它埋在电线杆子底下,挖好坑了,又想,拿瓶左转十圈,右转十圈。

转。闭上眼睛念另一个咒语:“窟隆窟隆咔!窟隆窟隆咔!”这是现编的。

“干啥呢?”

我大惊睁眼,见蚰蜒、富达喇达一帮人站在文太瑞家小棚上笑嘻嘻地看我,起哄。

完了!只差两圈就转完了。我拎着瓶进屋。过了很长时间,我见他们退去,把这玩意儿匆匆埋好。我记得瓶上写着“西凤酒”,瓶底一只白凤凰。

我祈祷,瓶里的水一定会变成神奇之物,至少洒在马杏核脸上可以把他变成麻子。要是真成功了,我就上北京,把它献给毛主席。

马杏核

马杏核突然把我棉帽子摘掉扔在地上,拿脚踩,别人看好玩,也上去踩。我被这场事变震惊,上前推马杏核,他一拳杵我前胸。

“你爸是内人党!”

我脑袋“嗡”一下。我爸的棉袄胸前,就是缝新四军胸章的地方,缝一块白布,上写“内人党魁”,他自己写的。上下班就穿着,不遮盖。

原来我爸是军官,他们都尊敬。而且我的棉帽子也是军队的,平常他们借戴一分钟都非常幸福,谁敢踩?

他们盯着我看,蚰蜒、虫子、粮本、文太瑞等。我要拣帽子,蚰蜒一脚又踢远了。回到家我哭了一场。我本想告诉我妈这件事,到马杏核家说理。但他们面色怠倦,没敢言声。

这时我才感到家中发生了变化,厄运笼罩着家庭。我姐好像早就了解了这一点,她干活麻溜,不时瞟妈爸脸色。而他们不说话,草草吃饭,睡觉。

原来他们把痛苦留给了我自己处理。那一夜睡不着,我想出这么一种委屈或悲伤的原因来自一种威胁,即我被剔出阵营。而阵营是除家之外另一个生存的空间,理由在于我爸是内人党。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疏离主流之外,看大伙玩东玩西只好眼馋。

瞿四他大哥对我挺好。有一天他告诉我,马杏核他爸其实是傅作义的后勤官,这在造反大楼的大字报上写着,还上了漫画。

傅作义?他不是国民党吗?我太高兴了。小卖店处理黄花鱼那天,家属院的人差不多都在排队。我发现了马杏核丑恶的脸,他正用红玫瑰烟盒纸跟王志换瓜子。我冲上去把他拥个大前爬子,大声喊:

“你爸是傅作义的军需官!”

马杏核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不敢扑落,看看这个、那个。他的脸变成了另_二个人,畏葸苍白。

我很解气。但我坐在水文站那艘铁船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时,觉得即使这,也不能完全抵消,因为我爸是内人党。

过了几天,马杏核在第七小学门口等我。我以为他想揍我,但他送给我两张烟盒纸,压得平整,不缺碴,红大刀和牡丹,还要送我一张邮票。

看我收下了,马杏核挺高兴。

实际上

实际上蚰蜒在南箭亭子不应该有地位,他爸当过伪满的什么,他妈是地主小姐,他们上班都低头走路。“文革”时,吃香的都是贫农成分。蚰蜒外号叫蚰蜒是因为他坏。夏天,我们穿裤衩坐在阴凉地,瞿四奶奶说,小心蚰蜒钻屁眼子里。我们一齐撮肛,怕这种多足的虫子。米分培他老婆,马杏核他妈都是贫农,扬着脸,谈吐非凡。

蚰蜒的江山是自己打的。钢铁大街从盟委到十一粮站的路灯,基本上是蚰蜒用弹弓打碎的,特准。打仗吧,他个小力薄,但手捏砖头子蹦高给你脑袋砸一口子。谁都怕他这手。

蚰蜒有大哥,但谁也没见过。二哥烂樱桃。他二哥崇拜日本鬼子,自命山田大佐,用劈柴削个战刀,双手拄在跨下。说话第一句,“你的”。有一天,他正拄战刀在当街瞭望,瞿四他奶奶扫树叶子,文太瑞他嫂子用钢叉垛麻黄,木头电线杆子在风中嗡嗡发声。胡三过来了,撇着八字脚,这是跟他师傅学的。他师傅唱戏。

蚰蜒他二哥对胡三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胡三飞起一脚把战刀踢到大虎家猪圈里,捏他腮帮子说:“什么他妈山田大佐,你配吗!纯粹烂樱桃。”

烂樱桃这名挺新颖,大伙无不称奇。但胡三不过妙手偶得。后来,他就成了烂樱桃,原来那帮心仪鬼子作派的小崽子,弃他而去。

蚰蜒常有奇异之举。一次,我们在磨刀石那儿袖手晒着太阳。有一女人从水文站出来,大辫儿一左一右在腰上摆,拎着好看的小包。她快走近了,蚰蜒悄悄说:“我敢摸她腚。”然后嗖嗖爬上小卖店的铁门,紧嗓子。他有一绝技,咳唾极准,而且远。这是往下水道铁盖的小眼里飞唾练出来的。

女的过来,蚰蜒在门上“吭”地一口,一团唾沫蛋落在女的臀上。她站住,转身看,往上怒目。

蚰蜒突噜下来,猫腰,撩衣襟给人家擦,假装说“你看看,你看看”,向我们挤眉弄眼。

女的用高跟鞋一跺,“哼!”把他推到一边。蚰蜒举臂飞奔,学苏联红军“乌拉——”

有一天中午,辽河I程局机关大烟囱顶上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底下众人麇集仰望。工军宣队的人轮番喊话。这人在上面远远地望着,头发四散。人说他早先是局长。他家里人在很远的地方站一堆儿,军人看管。他老婆用手绢捂着脸,孩子垂手肃立,默默看着似在云端中的父亲。老太太不哭,拄棍抬脸,白发纷纷。

接着的事我记不清了。好像老太太从头上拔一根银簪,举着,说“儿啊,儿啊,你看看。”

蚰蜒说,“你给我!”

他取簪跑到大烟囱下,蹭蹭爬了上去。下面大哗,人们更兴奋了,有人把蚰蜒他妈找来了。他妈连哭带骂,跺脚擤着鼻涕,说“你个王八犊子,你们老赵家没一个好种……”直至昏厥。

蚰蜒上到顶,把银簪给了那人。不一会儿,他们慢慢下来了。下的时候,蚰蜒特慢。到地面,这小子裤子湿了。他不承认尿裤子,“没有!这是烟囱冒的水蒸气”。瞿四说,“别牛×了,你们家烧煤的烟囱冒水蒸气啊?”

为什么送上银簪,那人就不想自杀了?蚰蜒说,“那个老婆子教给我说,你妈养你容易吗?”

“就这一句?”

“嗯。”

可能簪子里有点事,我们认为。“联络暗号”虫子说。朱旦红踹他腚,“你们家在大烟囱上联络?”

蚰蜒他妈醒来,见小儿已在地面,咬紧牙根冲过去要揍他,蚰蜒上墙,一翻身就没影了。但他晚上回家肯定逃不过挨揍。

大烟囱那人下来后,立刻被绑起来,按着脑袋押走,老太太扑了几次没摸到儿子。而他家人,刚才不敢言语,此刻一起放声大哭。

头几天

头几天,我妈在那屋对我媳妇说:“他们小时候,姐姐要是病了,原野一会儿跑出去一趟,买头发夹子、纽扣,偷偷塞到姐姐枕头底下……”

小卖店在煤核大坑后边,里面宽,敞明亮,货架上的脸盆、被面和香烟红红绿绿,显出非常富足。靠门口齐腰高木柜装大粒青盐。主任是转业军人,戴茶晶眼镜,系巴掌宽的皮带,一直勒到最后一个眼。一女售货员近视,觑目,像眼里进了灰尘。一女售货员高鼻梁突然从半路下弯,像要啄米。我最喜欢玻璃柜子里的小玩意。指甲刀上的图案一共有七种,喜鹊、凤凰、梅花、桃花、猴子、香蕉、红旗。我还喜欢纽扣,它们放在不同的纸盒里,像宝石。啄米的女售货员说,你的手把玻璃污涂了。在童话里,喜鹊和暖壶上的梅花鹿,半夜会在小卖店翩翩起舞,纽扣宝石烁烁发光,青盐粒全都变成了冰糖。

“这个孩子两个头发旋。”觑目女售货员说。我瞪她一眼,依依不舍走出小卖店。“一个旋儿横,二个旋儿愣,三个旋儿打架骑板凳。”她在后边说。

我姐生病的时候,整天睡觉,脸蛋在枕头上红红的。我妈叫她吃药,她坐起来,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想哭又哭不出来,然后再睡觉。

我把攒的钱都给她买了好东西。还有一小盒胭脂,盒盖里有一小粉扑,散着微微的香味。钱花尽了,向曾祖母要。她把炕席揭开,白花花一片钢镚儿。曾祖母管钢镚儿叫“图格里克”(元),我妈纠正之后,她叫“巴嘎图格里克”(小元)。

揭开炕席,钢镚儿像星星一样向你眨眼,那情景让人欢喜。

曾祖母把裹着烟嘴儿的嘴唇松开,放出一股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