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时候,孩子站在门廊向天空大声喊:
“下雨啦——!”
孩子多么可爱,看见了下雨就说下雨。成人只知道下雨了,孩子却把它们说了出来。
孩子的话是说给天听的。也许天把雨水泼洒下来,正焦待回音呢。孩子知道天的心事,也懂得用最单纯的话与天沟通。
人倘若可以与神交道,只有通过孩子。
女孩子喜欢画母鸡。这是她们在动物中找到的一个母亲的形象。母鸡在儿童画中可以比猫狗表现出更多的母性和美丽。在孩子笔下,母鸡像公鸡一样五彩缤纷。他们认为妈妈必然是美丽的。尾羽一根根地用彩色描绘,并柔曼地高高挑起。为什么母鸡比其他动物更具母性呢?孩子们觉得那么多黄绒球一般吱吱喳喳的雏鸡更惹人珍怜,更需要抚爱。
我感到小孩和猫狗的相像处在于:眼睛只盯着地面,偶尔看一看天空,并不瞅人。而大人走在街上只看人,男人看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
心理学家说,在一场突然的事变中——比如火灾、爆炸、坍塌——孩子们的第一个反应是扑进母亲怀里,而母亲的第一个反应也是紧紧搂住孩子。孩子的脆弱的心灵化解不了一场惊变,而母亲的怀抱仿佛是一块海绵,缓缓地吸收孩子的恐惧,直至平复。专家说,在灾变中身边没有母亲的孩子,以及找不到母亲的孩子,心理将会遭受无可挽回的创伤。恐惧对孩子来说,比肉体的疼痛还难忍受。
太聪明的人不会产生梦想,聪明使他们惜身。愚笨的人当然也没有梦想,因为他们连周遭的生计尚且应接不暇,遑论不可实现的精神飞翔。梦想在孩子们的心里,在世上历经艰辛不改初衷的纯洁的人的手掌上。
我们说自己如何爱孩子说得太多了。我们只知道孩子需要我们,依赖我们,事实上,他们也深深地爱着我们,我们知道吗?
雪地上,小孩子的穿戴臃肿到了既不能举手,也不能垂放在肋下的程度,其鲜艳别致却如花瓣纷繁开放。当一个孩子赤手捧一只雪球向你展示的时候,他的笑脸纯真粲然,他的双手也被冻得红润光洁了。孩子手上的雪球已融化了一半,显出黑色。掌心上存着一汪雪水,有些浑浊,透过它仍看得清皮肤的纹路。
孩子站在雪地,为手里捧着的雪而微笑。这的确值得欢笑,游戏的另一方是上帝。孩子通过雪与上帝建立了联系。
女儿幼时,我问她长大做什么?她抖擞起来,目光炯炯,大声:“我要杀了大灰狼的嘴!”她说时,浑身因为激动而颤抖。
崇高。大灰狼的毛病就在嘴上。但“杀了”是什么意思?不光是剁掉(剁掉像我说的话),吾女要把吃过小羊羔的大灰狼的牙和舌头消灭掉,不许它们存在,狼身姑且苟存。
到公园看笼子里的狼,它们焦虑地踱去来兮,像等待赶火车开会或商定一件政策。认真看狼,发现最不中看的就是嘴(应该叫吻),突出前端,最有力量的肯定也是嘴。
狐狸的吻和狼仿佛,但在加山又造的笔下,优雅而妩媚。
杀了大灰狼的嘴巴,这也是我长大后想干的一件事,虽然不是惟一的事。
阿斯汉的哥哥阿如汉,是我的大外甥,自小聪颖。他3岁时,我出智力题:
“毛衣跑得快,还是毛裤跑得快?”
阿如汉急答:“毛裤跑得快!”言毕,他环视左右,准备接受别人的赞扬。
阿如汉吃饭绝无言语,尽啖美食之后,抚腹回顾。一次,我姐怒斥他“不学无术”,他报名参加武术班,反诘其母“就学武术”。今年夏天,他的业绩主要在花坛边捉屎蜂子(蜂类一种,不螫人,拉丁学名不知所然),然后捏掉其头。昨日,他给我女儿寄来了精美的贺卡,署名“表哥阿如汉”。
阿斯汉3岁或5岁了。因为他居赤峰,我在沈阳,不能牢记其年龄。他惯于足尖走路,生气的时候与乃父一模一样地躺在床上不吱声,表示“非暴力,不合作”。这家伙长得不好看,大嘴。经我妻子观察发现“嘴大膛小”,即嘴里面能盛的食物并不多。我姐既然生了两个孩子,其中必有我的掌中玩物。一次,我趁阿斯汉熟睡时,在其开裆裤露出的屁股蛋子上,用彩笔画出眼睛、宽鼻与小嘴。正巧他感冒发烧,我母亲和他父亲裹着抱着阿斯汉到医院打针。阿斯汉经过一番哭闹挣扎,终于被按在门诊部的床上。护士小姐高举注射器而来,扒开裤子,竞被阿斯汉屁股上的怒目吓了一跳。
“你们干什么?”护士小姐问。我姐夫勉强咧嘴笑了笑,无言以对。
有了孩子之后,就把自己旧日无法实现的所有愿望都寄托到孩子的身上。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无意之中创造了从生物学上说是最伟大的奇迹,创造了一个人。
这种惊喜还在于,我们竟然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与自己有关)的人。
我们拿她当什么呢?自然当人,又把她当天使,当做早上第一缕日光,雨后的虹;当作未经淘洗而捡到的金子,如花如果又如松鼠小鹿的尤物;当作高技术产物,谁也无法阐释的奇迹。
最后还把她当孩子,和别的孩子一样普通的孩子。
然而我们还是怀着不凡的期望,并且相信她的卓越。
走近孩子,首先会看到如此清澈的一双眼睛。我们过去不知道人的眼睛竟可以如此清澈。
那样乌黑的瞳孔充满善意地看待世界,眼白染一些纯蓝。没有自私和欺诈。这还不让人惊喜吗?
我时常久久地注视着女儿的眼睛,不想离它而去,也不想再看到其他的眼睛。
我想这双清澈的眼睛会不会给我之双目传来一些晶明呢?
有这样清澈的眼睛对着人们,我们为什么还不相信神的存在或奇迹的存在呢?
过去,我只喜欢自己的小孩,觉得别人的小孩没什么意思。现在胸怀开朗了,喜欢所有的小孩,特别是两岁到四岁之间的孩子。我觉得他们在半人半神之间,也在半人半动物之间。他们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飞鸟或甲虫,红嘟嘟的嘴唇如花瓣一般,流着晶莹的涎水。我心里一看见这些孩子,就想抢过来——不是卖了,而是好好养活几天。
我认为最充分表达对子女的爱,不是人类及其他,而是袋鼠,怀里生出口袋,露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规模稍小的脑袋,让人分享骄傲。有人把孩子架上肩膀行走,仿佛那孩子是他头顶盛开的一朵鲜花,让人感动。
草原上的风景并不会行走,即使秋空的云朵也不易流散。云的样子一如牧区的孩子。听到吉普车的马达声,这些孩子像羊粪蛋子似地滚出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们远远地观察着外来人,眼睛眨也不眨,用牙咬着衣襟。
描摹一种形象,对孩子来说,是第一次对客观世界进行表达,也是第一次抽象。在这之前,孩子脑中的外界映象太多,而他倾吐的太少。一进一出,心脑平衡,人与世界也得到平衡。
儿童的天真只由无邪而来,一被语文算术绕缠就无法天真了。可见知识是天真的大敌,因而一位有知的成年人还保持天真,无异于奇迹。
童年的观念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我则盼望天下母亲在为孩子开蒙之时,把爱护环境与珍惜资源输入孩子的头脑,使其奉行终身,这实在比乱七八糟的知识、以及钢琴书法等末流小技更合人性。
每一种乐器会与人心深处的某种节律相谐。换句话说,音乐永远不会与你陌生。它不像外语或化学那样,对介入者提出一种条件。小提琴是无边的丝绸,温润到灵魂的边缘。法国号是满面红光的绅士,但在莫扎特那里成了忧伤沉思的散步者。我们尽可以把大提琴看成是身背行囊、在漆黑的夜里远行的男人,把竖琴看成是带有爱琴海芬芳气息的希腊女人。而巴赫的C大调第一前奏曲里面的竖琴却是一队肃穆的僧侣。每种乐器与人之间都有天生的亲缘性。
音乐是一枚永不锈蚀的钥匙,打开了原以为早已封闭的门。
合唱的魅力在于:不同声部编织的音画,恰如一座桥,从细如游丝的气息的控制,到势如排浪的轰泻,高悬于人声的峡谷之间。
我们为什么要唱歌呢?那是表达生活的独有的语言系统,就像骨髓里的东西和血管里的东西一样,它们是独特的存在。我们为什么要歌唱呢?因为我们要给心灵一个述说的机会。只有心灵的述说才是歌唱。
最深的爱藏在最深的心里,说不出也画不出,那么只好依赖音乐。
乡村歌曲对爱情、忧伤和前途均有独特的诠释方式,就像枝头上的花与瓶里的花不一样,像赤脚在五月的玉米地里走过,脚丫缝感到土壤的湿润,像衣衫带着松香味,指甲缝里有洗不尽的新鲜泥土。
在维瓦尔第的《四季》中,春天像箭一样飞来,世间有流水、新发的枝叶和鸟群,人们健康,大踏步行走,彼此露出微笑。我们听到了我们的生活。感受到即使不识字也能感受的大自然的恩典。当然积雪迫不及待地化为溪水缭绕在树木脚下的时候,鸟儿不请自唱。在上帝的作品当中,没有什么生灵会对大自然无动于衷。在《四季》中,我们听不出维瓦尔第死在维也纳的一个寡妇家里,临终一贫如洗。正如我们听不出他是一个满脸红胡须的威尼斯人。
古典音乐使人痛苦,它在最阴暗的光线下,在肮脏的地上为你指出一颗一颗莹洁的珍珠。古典音乐让人做一个好人,但我们承担不了做好人的成本。
听古典音乐的时候,实在应该开敞大门,把人性的弱点像扔脏衣服那样一件一件扔出去,草木齐齐站在窗前,无言聆听。
听莫扎特时候,会想起雨点的气息,潮湿、冷落,有些迟钝。莫扎特实为明亮的,散发着水果与乳酪的气息,但我想到的是雨水。听巴赫的时候,我想起麦浪的馨香。有秸秆的甜味。麦子整整齐齐地站在平原,云的黑影不断从上面降落并升起。尖锐的麦芒长在麦子身上竞很和善。麦浪使空气暖哄哄的,让人想站在麦浪的岸边脱帽致敬。麦子和巴赫都有天意,朴素到无懈可击的程度,以至辉煌。数学家巴赫,母亲和父亲的巴赫,农夫和皇帝的巴赫,像麦子一样无边无际地生长。
人们没有办法对抗时间的顺序性。必须忍受时间的规则,一分一秒、一月一年地度过岁月,不能回避与跨越。这是人们感到生活沉闷的理由之一。音乐令人惊喜地给予我们另样的时间。在一个沉闷的下午,可以经历不同色彩的时间,它告诉听者不同的晨昏与不同的心境。
我常常从古典音乐那感受到人的卑微和人的可耻。这种感受从依贡·席勒的画里可以看出来。席勒画出了人对性的依赖。也就是,人在性面前是下作甚至卑劣的。动物学家十分困惑人为什么没有发情期的限制,女人的一生大约有40年的时间每个月都在排卵,男人在睾丸酮的支持下每时每刻都在生成精子。这在哺乳类动物中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可以说这是奇迹,也可以说恐怖。
我有时想,如果跻身人类能够占什么便宜的话,便宜之一是与巴赫等等同类,可以分享他们的创造。因为无论怎么想,牛顿与巴赫等人似乎都不应该属于这一种群。而由于什么秦始皇之流的存在,人类还是不占便宜的地方多。动物、天空、海洋和植物由于人类的存在,更是一点便宜也没占到。
在所有艺术中,音乐诗人最忠厚;不管什么文化程度的人,都可以说自己听懂了。
所喜欢的一首闽南歌谣,名字叫<思想起>。好几年来,我在心底里赞美这首歌的名字,也常常用淡墨在宣纸上画这三个字。思想起,云傍马头生也罢,坐看云起时也好,都不如“思想起”疏朗清健。因而,思想起也是一朵花的心思。
说不清的心思是马车辙印边上生出的野菊,珍贵而不轻易回首的记忆是玉钵中的昙花,细数爱情,无疑是玫瑰绽放。
在乐音里,吉它的弹拨染有更多的阳光。阳光在海水里跌成碎片,纷纷向岸边游来。吉它用透明的网,把这些地中海的精灵打捞上来,镶嵌在安达卢西亚人的靴子上,使他们的舞蹈目不暇接。
人与音乐的契合,委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难事。作曲家与演奏家从来都是独裁者,只按他们自己的方式诠释生活与哲理。听者只能用声音——惟一的传导符号来体味它背后的无限丰富。当然,伟大的音乐家也由此产生,即让自己作品引起大多数人共鸣的音乐家的诞生。
即使是刚强的人,也常会在音乐之前产生脚软的感觉,想停下来歇歇,蓦然忆起与现时不相干的旧事。
音乐中所蕴藏的历史,比文字记载的历史更丰富,也更真实。一个民族即使失去了自己的文字,也不会失去自己的音乐。
社会给予贝多芬的全是厄运,他对厄运的报偿是美丽如斯的乐思。
我想好的音乐家若一开始就弄哲学,定会是好的哲学家。
没有比音乐中包含的哲学更多了。
而音乐家说到底也是在宣泄他们的哲学,不论是作曲、演奏、指挥或歌唱。
列农是摇滚歌手,也是公认的哲学家。
与战争有关的歌曲,颂扬多于反对,就我接触而言如此。人在抽象的道义上反战,但歌曲几乎都在颂扬战争。这是社会价值与文化之间产生的乖张之处之一。
曼托瓦尼乐队的迷人处之一,是梦幻般连绵不断的弦乐长音,这也是我所想不通的事情。长音怎么能够连绵不断呢?像一只手,在金色的阳光下将蚕丝从茧上抽出来,无限伸延……
夜晚醒来,我躲在床上看到一个图景:曼托瓦尼乐队的提琴家几个人推着一根几百米长的琴弓,从琴上拉过来。
昨天读报,不幸读到了这样的文字:曼托瓦尼乐队的提琴家拉完一个声部之后,续拉几节,使其长音连绵不断。这是老曼托瓦尼的发明,说白了像接力一样。
我有些索然。自己想不通的事情被别人点破难免索然。
什么样的歌有什么样的童年。童年如果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也许性格会强悍,如果唱《四季歌》也许会缠绵,如果唱《圣母颂》也许会过于脆弱。我猜测,中国一位美丽而天才的女小提琴家顾圣婴,也许是唱“阿路里亚”长大的,此曲有天国的精纯透明,然而她在“文革”中自尽了。
人的身体如果长成大提琴的共鸣箱多好,他就是大提琴,右手执弓,左手按弦,这时的音乐都是心底的回音。
朋友相聚,10年前在谈文学05年前喝酒。现在说着就到音乐以及健身上啦。老了,没力量爱姑娘也没力量爱钱,就爱旋律吧,钻进音乐的被窝里充无赖小儿,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