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都是喜欢吃零食的,卖零食的小贩也最会引诱孩子。旧时卖零食的有摊、担两种。学校的大门口及其附近,多摆有各种糖食、瓜果摊子。放学时,卖刮凉粉、“河南”粉、熟猪血、油炸豆腐以及小糖果的担子都来了,一字长蛇排在校门边,各自拉长声喊叫。
禁止吃零食,这是母亲对我们从小严格管制的一个方面,尤其是夏天。原因是讲卫生,怕我们生病。“病了怎么得了?”按母亲的话说,“看医生、买药花钱不说,做娘的担惊受怕不起。”当然,还由于经济困难:维持衣食住和一年缴两次学费,已焦头烂额,哪里还有零花钱给孩子。然而有时卖结蚕豆的来了,被哼哼不过,母亲也应付我一个铜板。这种蚕豆是炒熟了的,硬得很,所以名曰“结蚕豆”。那种小担子是专卖结蚕豆的,附带有糖米花球,这种东西虽然好吃得多,但招惹苍蝇,是不准买的。结蚕豆的好处极多:便宜,一个铜板一小竹筒;有嚼头,一竹筒可以吃半天;吃不厌,也从不因吃了闹肚子。所以结蚕豆是我们小时惟一的好朋友。
每天散学时,对那一阵叫卖声的引诱,早已习惯了,头也不偏,快步走回家去。但夏天却麻烦,满街的李子、槟子、桃子,还有枇杷、梨子,还有切开的西瓜,对它们简直不敢久望,除开馋涎之外,还有那鲜艳的五颜六色的迷人:它们都长在什么样的树上,是大树还是小树?西瓜是长在什么地上?学校每年春秋有两次郊游,长沙的风景区水陆洲、岳麓山等处,只见过橘子树。家里多住在巷子里的平房或楼房内,长年连草都看不到,不要说树木了。对于这些水果,母亲却视为毒物,根本不让我们沾边,说吃了定会闹肚子。夏天的日子又长。眼巴巴望着满街的瓜果,一个也尝不到。
有一次郊游,我照例带几个法饼,还有两个铜板零花。当时同玩在一起的一个同学(他的父亲当过几个月的省长),家里很阔,他带着面包、罐头果酱,还有苹果。这都是很希罕的“洋东西”。野餐时,我很不好意思吃了他送的涂有果酱的面包。苹果是什么味道呢?橘子是熟悉的,夏天的瓜果虽然禁吃,味道还是尝过的。可是,苹果太少见了。
我喜欢图画,对苹果还有写生的感情。图画教室的柜子内,放有几个酒精浸泡过的苹果,红得发黑的死颜色,比不上这种新鲜的苹果:颜色那么复杂,洋红夹橙红,另一边是深绿间草绿,还带有些藤黄,总之,这种颜色的名称说不准确,必须经过调色盘调过才成,才能叫苹果红、苹果绿。哪里能买到这种苹果呢?
终于有一天,同母亲上街时。在一个大南货铺里,发现挂有香蕉的那个角落,还挂有用透明薄纸包着、印有黑字的“花旗橘柑”和“花旗苹果”,说明这是美国货。心里想着,这一定贵得很。从此,想有一个苹果的欲望就越来越厉害,弄得做梦也从一大堆苹果上滚下来了。
这种欲望当然不敢向母亲提出来。有一天,母亲拿钱出去买东西,忘记锁柜子。我突然起了个偷钱的念头,去买一个苹果。等母亲走了,我就去打开柜子,从装铜元的箩盘子,抓了一把放在口袋内。那个晚上做功课时,我很不安稳,总怕母亲或姐姐注意我的口袋。睡觉脱衣服时,口袋里的铜元掉了几个在地板上,有一个还滚得好远。我是同母亲睡一张床的。母亲便奇怪地问我,哪里来的铜板?马上发现我口袋里还有好多铜元。我人也呆了,什么话也不敢讲,惟一想到的是,不知要挨一顿怎样的痛打。母亲以严于教子著称,常向亲友说“母代父职”,认为孩子不守规矩时,应施以体罚。母亲见我这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神色,反而非常和蔼地对我讲:“铜板是哪里来的?好崽,告诉姆妈,姆妈不打你。”我又半晌没做声。母亲帮我脱好衣服,盖好被子,坐在床沿,抚摸着我的头,跟我讲诚实的重要:“决不能撒半个泡(谎)。错了就错了,不再犯就好。”我才被母亲这种稀有的温柔缓过气来,将郊游前后经过,南货铺的“花旗苹果”等等想法,都讲了出来。母亲就再也没有说什么,直摸着我的头说:“好崽,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告诉姆妈,姆妈替你买第二天放学回来时,看见桌上摆着那种薄纸包着的花旗苹果”,我心里很难过,悔恨,害羞,却又兴奋。母亲进房来了,见我没有将包苹果的纸打开,就连忙打开给我看,高兴地问我:“同学吃的是不是这一样的?”我应了声“是的”,便问母亲:“这要多少钱一个?”母亲用别的话岔开了,没有回答。后来才听她说起:这种东西太贵了,两个比一斤肉的价钱还贵得多。除开过年过节外,我们家里平时是从来不论斤买肉的,一个星期吃一次肉,也只买四两(十六两一斤)。
这两个苹果,一个,我们三姊弟分吃了;一个,我留着写生,好久以后,才又分吃掉。
这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回忆他的童年。时光筛去了很多东西,而长留于记忆中的,是那相濡以沬的温润。